南成 作品

救她

救她

是夜,紫宸殿中,各部大臣齐聚一堂,却都沉默着没有开口,不敢瞄主位上坐着的宏元帝,便各有心思地转着目光瞥向最前方站着的人。

自西南消息传来,宏元帝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这几日喝了不知多少参汤吊着身子,才得如今安稳坐在这。

“臣愿往。”

段风辞没管殿内其他人,就着先前的话题直白道:“臣自幼长于西南,虽年纪尚轻,却对边地之事颇为了解,且西南本就由臣父奉命镇守多年,如今臣父骤然离世,望陛下给臣一个为父报仇的机会,臣定当倾尽全力,不平图伦不还。”

“世子这般果毅是好事,只是月前图伦大军进犯,平南关的布防早已被敌军知晓,世子要如何退敌?”一人不赞同开口。

“平南王为我朝殉国,如此忠义下官实在佩服,只是此番平南关失守说到底还是王爷的过失,这好好的布防图不藏在平南王府,怎会突然到了图伦人手中?世子如今不过弱冠之龄,年轻气盛实属正常,想要为父报仇亦在情理之中,只是平南王都防不住图伦人的明招暗计,世子又该如何防备?若将行兵作战当做儿戏,岂不是耽误军机要事危害朝政?”

此话一出,殿内更加安静,后排的几人头也不敢擡,眼神悄摸着在说话之人和段风辞之间扫来扫去。

若是从前平南王和长公主还在的时候,段兴澜揽着西南三十万兵权,如何有人敢这般跟世子说话,又岂会有他们这些人看这热闹的份?

如今平南王和长公主双双过世,眼瞧着这平南王府一脉只剩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该是要没落了。

只是不成想仗还没打,单只朝堂上几句话,便已和从前大不相同。

“胡御史此言未免不妥,平南王镇守西南二十余载,图伦从未敢犯一步,如今布防图丢失,王爷更是为国捐躯,御史三言两语便将失守之过推到王爷一人身上,真是荒谬。”韩兴冷哼一声,“胡御史觉得世子去不合适,难不成胡御史你去便合适了?”

御史胡周义出自胡家,虽是户部尚书胡周礼的堂弟,在朝堂之名却不逊于胡周礼,前些年反而比之胡周礼更得势。

韩兴一向看不惯胡家人的论调,与之来往不多,对面前这位满口荒唐言的胡御史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如今西南战事在前,朝中武将是何情况人尽皆知,这般情况之下,竟还听这人在众人面前胡言乱语,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驳了回去。

“你!”胡周义对他怒目而视,却顾忌着宏元帝坐在上方,没敢发出火来,拂过衣袖便当没听见。

只是他装傻,适才被他挑起火的人却是不依了。

“都说胡御史当年是高中状头,连胡尚书都不及你风光,我先前总觉得传言有假,如今看却是实话。胡御史军营都没进过,却有心思管我们这些自幼在军中长大的人如何退敌,还口口声声讨伐家父之过,想来胡御史文武双全,定是已有退敌良策了。”

没等胡周义说话,段风辞又不紧不慢道:“我不过二十有一,比之胡御史这般半截入土的人实在是阅历浅薄,只是沙场刀剑无眼,若是大人上了战场,不知道图伦的弩会不会看在大人年事已高的份上,临了转个弯放过大人去打别人?”

“我记得大人名为周义,周全礼义,真是个好名字,想必令尊对大人寄予厚望。只是可惜大人偏偏姓胡,让旁人听了还以为是满口胡诌不讲仁义,不妨这样,大人干脆去胡姓改名周义,以国号为姓既不失大人尊贵,又显大人忠义之心,如何?”

胡周义涨红了脸,指着段风辞便要骂,却被宏元帝瞪了一眼,话到嘴边还是收了回去,忿忿站在一旁没再开口。

韩兴瞥了眼人,心底嗤笑一声,面上却丝毫没显,他撚了下胡子出声道:“陛下,世子虽年轻,或许经验尚缺,可古来贤臣良将少年成名者不在少数,昔年冠军侯未满十八便请缨出兵退敌数众,而今世子受平南王教诲多年,有何不可?世子在西南多年,有过数次剿匪平乱之事,此番明州流民暴动亦是世子带兵镇压,加之西南一向是平南王属地,派旁人去未必服众,是以臣以为,依如今形势,世子是平定西南的不二人选。”

宏元帝冷着脸未出言语,眼神一一扫过前排众臣,最后落在段风辞身上,不知在看什么。

一时间殿内又静了下来。

“陛下。”李暮恰于此时走入殿中,躬身禀道:“谢太医来请脉,已在殿外候着。”

宏元帝眉间先是一挑,随后,他一手扶在桌案上,沉声道:“今日便先到这,余下的明日再议。”

“是,臣告退。”

回来两日,紫宸殿宣政殿两头来回跑,一群不上战场的围着议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议到出兵之事,却还是被拖了下去,段风辞心里烦闷,一路沉着脸朝外走。

“世子,世子!”

段风辞提起神看向出声之人,眉间几不可闻地一皱,他后退两步走上前道:“李公公,今日这诊脉时辰似是早了些。”

“诶呦世子,是早了,可这都亥时了,也算不得早,再说这太医再不进去,您可怎么出来啊?”李暮拈着手指指向殿门外,“您快去看看吧,才刚双大人找您,看样子是了不得的急事,现在人还在外头乱转呢!”

段风辞心下生疑,知道李暮这意思,抱手道谢转身走了出去。

看到他出来,如同苍蝇乱撞的双全身子猛地一抖,两步跨了上来。

“怎么——”

“主子!”双全急得很,头一回打断段风辞的话,直截了当道:“谷阳道有埋伏,是冲着——诶,主子您等等我!”

双全才说了一句,段风辞心间便停了一瞬,接着他转头便跑。

李暮看到这一幕呆了一下,不禁对着身旁小徒弟叹道:“这都半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世子跑这么快,看来真是大事啊。”

“什么大事?”晚一步出来的陈淮听到这句,眯起眼睛看着段风辞匆匆离开的身影,狐疑道:“这是怎么了?”

“太子殿下。”李暮赶忙行礼,解释道:“奴婢也不清楚,只先前听到双大人念叨,似乎是沈修仪之事,看世子急成这样,奴婢才想应是大事。”

听见这话,陈淮眸光微缩,望着殿门处没有出声。

李暮话出了口才知自己不该说,看着陈淮神色,更知自己言错,才想开口补救,便见陈淮收回视线,转而道:“以后她的事不必再报。”

李暮一怔,没敢多问,只简短应了声是。

这厢,已然跑至宫门的人一眼望见门前徘徊的赵玄霜,他上前便问:“什么情况,多少人?”

此话出口,段风辞也没察觉出自己的声音竟然在抖,反倒是双全微微张大了眼睛看着他。

“一百五死士,消息可靠。”

段风辞心下又停了一瞬,面上却愈发沉静,备马带人片刻不耽搁。

万都的城门一向准时上钥,入夜也一向是按时宵禁,这一日,些许还未来得及睡下的人却看到了最反常的一幕。

掌管金吾卫、巡视宵禁的平南王世子带兵纵马疾行,烧起一街的灯,而后,关了的明德门再次开启,他奔入寂寂夜色没了踪影。

违反夜禁、擅开城门、擅自领兵,在这个关头或许都会留人话柄、让人攀扯,可段风辞不敢多想其他,他拼命赶了近一日一夜,才在这日的夕阳残照之际赶到谷阳道口。

落日余晖,长风过道,弯绕的路上尸体躺了一地,血水到处都是,段风辞杀过重重人,担惊受怕找了许久,终于在满地尸体的尽头看到了跪坐在地上的人。

段风辞觉得那一息之间自己似乎死了一次,而后又重新活了一遭。

沈凌还活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庆幸多些,还是心疼多些。

段风辞像疯了一样跑上前,想紧紧抱着人平复这一日一夜的心急如焚提心吊胆,平复那死去活来的一腔心事,可真正靠近沈凌,他却小心翼翼停下,轻手将人抱在怀中。

说是抱,其实更多是撑住摇摇欲坠的人,他的手根本无处安放,段风辞生怕自己多用一点力沈凌都会疼。

浑身都是血,浑身都是伤,会有哪里不疼?

他失神抹去沈凌唇角的血,却在下一瞬看到那血越来越多,擦不去抹不掉,碍眼极了。

这鲜红明烈的颜色从未有一刻让他如此厌恶。

而后,他看到沈凌似乎在说话,只是始终没有声音。

段风辞用了浑身的力,看了片刻才看出沈凌在说什么。

“空青……”

她在求他救空青。

可空青已没气息了。

“阿凌……”段风辞不知所措抱着怀中没了意识的人。

入目可见的血太过于刺目,以至于他此刻成了最胆怯的懦夫。

他不敢看沈凌的伤。

可他又是刽子手,那死去活来原是自己逼出来的。

他逼着自己看着这几乎等同于凌迟的酷刑,分明三魂没了一半,却不知从哪来的本能,哆嗦着手拿出从前备着的吊命的药喂给沈凌。

看到跟着庞沁一瘸一拐走回的孟丘山时,他也顾不上旁的,第一次服了软,张口便道:“救她。”

“孟叔,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