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最后一批百姓迁回居所,城南之人尽数痊愈,早早安置在了别处,沈凌才算是真的放了心。
依着数日以来多次商议,加之沈凌仿旧例提出了以工赈灾之策,水部中人总算是敲定了弃修大坝改通山道之事。
只是事情提上了日程,他们自是走不得,加上他们月前才看到赵家因此事落得的下场,也再生不出旁的心思,俱是收了心安生做事。
王府这边,郭衡既已决定跟随沈凌前往万都,江忱也便没了顾忌。
念及西南才出了事,虽说平州和平南关中间隔了个复州,可到底也挨得近,他终归不放心,便在沈凌离开之日也上了路。
一时间明王府彻底空了下来,只剩了些许下人,依照当初陈淮下的令挂着白幡,办起了一拖再拖的丧事。
来明州时虽说也急,可到底带着不少人和赈灾银,是以赶路倒不如如今沈凌这五十人小队走得快,单只六日,他们便行至谷阳道附近。
夕阳渐垂,山风夹着将要入夜的凉意袭入马车,吹得沈凌头都有些疼。
“如今这天,入夜山风是大些,小姐再忍忍,再往前走不多久,约莫天彻底黑之前,便能过谷阳道了。”空青一边给人按着头一边道。
外侧的庞沁许是听到了空青的话,不自觉便放慢了马车。
沈凌打了个手势让空青停手,自己掀开帘子瞥了眼四周,吩咐道:“照常赶路,最后一段山道,先过去再说。”
“是。”庞沁应声,便要加快速度。
本要放下帘子的沈凌却突然一顿。
“这山道……”
沈凌蹙了下眉,望着苍山坠日和前方依旧狭窄弯曲的山道,她忽觉一阵心神不宁,恍然间想起了来时某人说过的一段话。
“这样的地方,道路狭窄弯弯绕绕不说,偏偏一旁是山一旁是深谷,一个不留神便会掉下去,运气不好了遇上林中猛兽出没,尸身都找不到,还真适合在上边埋伏人。”
谷阳道长贯洛州,虽说从明州回万都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只是此处向来人迹罕至,又比旁的道近上不少,一日左右便可行过,加之不足百里外便有官府,如有急事也可及时请人援救,是以大周官府中人若是赶路于此,大多都会选谷阳道,这也算得上是必经之道。
这样的路她们外出多次,也不是没走过,只是今次,沈凌却不知为何生出了种不适之感。
“庞沁,快些走。”
庞沁一怔,顺着她目光望了眼前方,应道:“是。”
帘子放下后,空青瞄着沈凌面色似不大好的样子,不由得狐疑问道:“小姐,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对?”
沈凌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有些……算了,或许是我多心。”
“小姐就是太小心了,传信都将时间错开了一日,说是十七上路,实际上咱们十六便启程了,便是有人算准了咱们要从这过,那也是一日后的事。何况不远处就有官署,哪有什么人敢在这撒野?”
“小心驶得万年船,多小心些总是不错的。”沈凌若有所思抚着郭衡的头,“回去后你先带着阿衡和孟叔回府,若是玄霜来你也让她等一等,我去宫里复过命便回。”
“遵命。”空青当即应道。
说到赵玄霜,她却又想起一事,笑吟吟道:“走之前女史还说若是我没护好小姐,回去便要罚我银子,如今她可没这个机会了。”
“空青姐姐,你很缺银子吗?”
“嗯?”空青一愣,“没有啊,为什么问这个?”
郭衡眼神转了下,像是好奇极了一样,问:“那你为什么每次都这么在乎银子啊?我每天见到你,你不是在说银子就是在说吃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空青得意一笑,用手抵唇故作高深咳了两声,道:“银子这种东西即使不缺也是越多越好,谁会嫌自己钱多呢?再说吃的,民以食为天,此乃人之根本,我若是不念叨吃的,那该念叨什么?”
郭衡了然点头:“原来空青姐姐是贪。”
空青一顿:“什么?”
“凌姐姐说‘贪,欲物也(1)’,空青姐姐虽不缺财物却还总想要,不就是贪么?”郭衡弯着眉眼,转头问道:“姐姐,我说的对吗?”
沈凌轻笑出声:“对,说得很对,你空青姐姐是很贪财。”
空青顿时瞪大了眼睛。
“小郭衡你胆子肥了,敢开你姐姐我的玩笑!”她张牙舞爪,不敢动沈凌,便作势要抓上郭衡,“来,让姐姐看看你近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哎呦!”
马车猝然剧烈晃动,空青本在跟人闹着,未加设防冲着郭衡便歪了过去。
沈凌反应最快,先行扶住车壁,又扶住了往前倒的空青。没等她问什么,车外庞沁便喊出了声。
“大人小心!有埋伏!”
话音未落,马车顶部像是站上了人,蓦地被破开一道口子,一刀直直劈下,正插在沈凌和空青中间。
本已站稳的沈凌向后躲避,恰此时车轮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马车猛地向右一翻,沈凌手中还拽着郭衡,无暇顾及其他,迎面便要撞上那刀。
空青立时抽出腰间缠着的剑挡在刀上,只是无奈她一向带在身上的是软剑,马车内又施展不开,对上面前这刀是半点力也使不上。
沈凌见势抽出许久未用的匕首也抵在刀上,另只手反手一推,将郭衡先推出了马车。
空青即刻收剑便要跳下马车,那刀却不偏不倚又砍在了眼前,与此同时,车内闯入一人一刀劈向两人。
靠后的沈凌见状抽回匕首,反手扣在上方刀上,另只手抓住空青翻身一跃,二人齐齐从车上滚了下来。
借着手中匕首停下身子,沈凌再擡目时,便见郭衡被逼在道旁左右闪避,臂上已然被人砍了一刀。
护卫劈开人清了路,空青足尖轻点,翻身落在郭衡身边,拉住人便想跑,郭衡却陡然晃了两下,似是失了力气站不稳一样,冲着前方倒下。
“郭衡!”
空青心里焦急,一时不察面前便有一人袭来。
沈凌抄起匕首一掷,打落那人手中长刀,随即跑至郭衡身边,看到人已是面色惨白,臂上的伤口处还不停渗出黑血。
沈凌将人拉起,扬声道:“刀上有毒,大家小心!”
护卫围着将她们三人护在身后,空青后退两步蹲下身,当即擡手点住郭衡的xue位。
另一侧,和人缠斗的庞沁一掌拍在刺客颈上,又夺过那人的刀握在手中,朝着沈凌这边赶来。
“庞沁,先去救孟叔!”
孟丘山的马车自刺客袭来时便失了控,一路朝着前方疾行,他年过半百本就行动不便,又不会功夫,这样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
庞沁咬了咬牙,心下一狠转身便走:“空青,护好大人!”
眼瞧着护卫越来越少,刺客却源源不断向她们涌来,空青心渐沉,踢开一人抓上沈凌衣袖:“小姐,你跟他们先走,我们断后——”
沈凌拉过她踢开一人,想也不想便回道:“说什么胡话?你以为他们是冲着谁来的?”
空青收了话,提剑再上。
薄暮沉沉,天色渐晚,空荡的山林只剩下了打斗声,一阵厮杀后,护卫已然不剩几个,仅剩的几人也都各自受了伤。
沈凌和空青亦是力渐不支,逐渐落了下风,各自被人砍了几刀。
“空青!”沈凌击退一人,扶住脱力的空青。
“小姐……”
刺客都冲着沈凌攻来,空青一直在前护着人,是以伤处最多,毒入骨髓,她眼下神志都已有些不清。才喘着气被沈凌扶起,空青眼睛蓦地张大了一瞬,接着她用力推开沈凌,自己却被人一刀穿腹。
沈凌呆了一息,随后她踉跄着爬起身,抓起刀便捅入这人身躯。顾不得喷溅的血,也顾不得浑身的疼,她尽力朝前走,想接住倾倒的空青,却又被另一人拦住了路。
沈凌心急如焚:“空青!”
“咳咳——”空青跌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撑着剑似是又要起身,却终究没能起来,又跌回了地上。
沈凌拼着力气杀死拦路人,撑着满身血迹跌跌撞撞走到空青身侧时,空青已然快失去意识。
耳边忽有马蹄声越过重重人群惊响,刀刃交锋的声音萦绕耳畔,似乎又有了新一轮的交锋。
沈凌却全没了旁的心思。
她只是跪坐在地上,强行提起力用身体撑住空青,伸手捂在空青腹间。
“从前小姐让我练剑,我是该听的。”空青似乎笑了一声。
“让你从前不听,这次吃了教训,以后必得记住……”沈凌想带人站起来,却也没能成功,反而自己跟着摔了回去,又一次跪在了地上。
“小姐……别白费力气了……”
空青探出手,似是想抓住沈凌。
往日最是活泼最闲不住的人,如今只能瘫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
明明满身是血,可空青却始终轻轻笑着。
苍凉的山风依旧在吹,掠过耳畔时,空青猛然甩了甩头,借着眼前半刻清明,垂头看清了沈凌满身的血,她忍不住呢喃道:“这么多伤,一定很疼。”
视线微微下移,空青看到自己的手上也全是血,她咳了一声,将原本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
都是血,太脏了。
“女史又要、又要扣我银子了,不过这次该扣……”
空青眼皮渐沉,挣扎着望向对侧,可除了死寂一样的黑暗,她什么都没能看到。
空青心里不满,可想到方才的马蹄声,想到模糊的视线中看到的人,她还是弯了下唇角:“小姐别怕,你听,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吗?
是谁?
沈凌听到她微弱的声音,下意识想着,却没能想个明白,意识逐渐模糊,眼前也逐渐黑了下去。
一片兵刃声中,她似乎听到了熟悉的人声,有谁在喊她,只是下一刻这声音却又消失不见,似乎一切都不过是虚幻,唯有眼前沉重的黑暗和手上温热又冰凉的血才是真实。
为什么血怎么都止不住?
为什么你不说话?
你不是最闲不住嘴,最听我的话吗,为什么现在不理我?
沈凌想张口,想再跟空青说一句话,想让空青理理她,可所有的话全部堵在喉间,她没能说出来,也没有人答她。
面前之人的手悄无声息垂在一旁,像是早已没了气息,沈凌痴傻一般,分毫不觉,依旧紧紧抓着这渐渐冷下去的手。
昏昏沉沉间,像是有人跪在她身边颤抖着手拥住了她,支撑住她。
可沈凌此时看不见也听不到,甚至连疼也察觉不到,她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只能凭借着山风过后的一丝熟悉暖意判断来人是谁。
沈凌动了动唇,一开口却是血先吐了出来。
她没有力气抓着人,也不知道此刻周遭是什么样,郭衡是不是还活着,庞沁有没有救到孟丘山,她一无所知,也没心力去问。
万千纠结不清的思绪缠绕心头,临到嘴边只剩了一句。
“空青……”
空青。
救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