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雨虽不大,落在道旁树上也“啪嗒啪嗒”响着,打得叶子七零八落摇摆着,好似马上便要坠下枝头,却都顽强着不肯松开。
忽地,一阵马蹄声传来,踏破寂静的林道。少顷,一长队人纵马疾疾而过,溅起路边泥土飞扬。
终于,见了城楼的影子,一行人皆是一振,连日来赶路的疲惫也似乎一扫而空。
“将军,济安到了!”
纵马之余,段风辞抹了下脸侧的水珠,唇角露出一抹笑意,他扬声道:“弟兄们,回家了!”
跟着他去北边的人,除去他自己带着的,便都是济安城的府兵。明州多年未生事端,府兵也大多久居城内不曾外出,如今这还是头一次离家,俱是念家念得紧。
依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该还有几日才到,只是半道上下起了雨,连绵不断,这么多人又不好找地方歇息,便都提起精神抓紧赶路,想着先回济安再说。
现下终于看到济安的城墙,不说别人,单是段风辞自己便欣喜得很。
他半月没见过沈凌了。
自复州重逢后,这还是头一次他二人分别这样久,虽只是半月,他也念人念得煎熬不已。
说话之间,济安城门已是近在眼前,只是离得越近却越显城内安静,段风辞不由得心下起了疑心。
到了近前,看着紧闭的城门,他更是一头雾水,正要着人去问,就见城门开出了一条小缝,一人面巾敷面从里走出。
“主子!”
隔着雨幕段风辞认人不清,听他开口才知这是双全,他眉间轻挑,问道:“你这是什么打扮,城内可是出了事?”
“主子,方才城南布粥有人生了红疹,姑娘已下令封城,任何人不得出入。”双全冲人抱手行礼,沉声道:“现在那红疹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姑娘说没查明白前,主子您不能进去。”
段风辞心下一紧,翻身下马向前走了两步,就见双全随之也后退了两步,保持着和他的距离。
他步伐猛地一滞,默了片刻又问:“她怎么样了?”
“姑娘暂时无事,只是庞姑娘臂上也生了疹,姑娘如今去了城南,还不知晓情况。”
双全躬身又是一礼:“属下知道主子记挂姑娘,也知道诸位兄弟赶路都辛苦,城内或许也有诸位的亲属,只是如今这情况谁也说不准,这城门我实在开不得。向西北百里便是丰兴,不若诸位先转道去那边,待济安事定再回。”
段风辞立时打定主意,转身吩咐道:“你们去丰兴。”
“将军!”
“违令者按军规处置。”段风辞沉了声。
段风辞虽平日里没什么官架子,向来不摆谱子,对他们大多时间也都是纵容的态度,从不摆脸色,可真到了正事上却是个说一不二的,狠下心来罚人亦是毫不手软。
统领心知事情严重,咬了咬牙掉头:“去丰兴。”
“主子!”双全见势不对,知道段风辞这是不打算走的意思,赶忙道:“属下知道您挂念姑娘,但姑娘说了您不能进去,您还是跟他们一起——”
“双全,你主子是谁?”
双全身形一僵,闷了半晌才蹦出来几个字:“可姑娘……”
“如若哪日双满也这样让你走,你会走吗?”段风辞问。
双全无言以对。
他自幼双亲皆去,一直和妹妹双满相依为命,在这世上妹妹便是他唯一的牵挂。他扪心自问,若是哪日双满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也不会离开。
“说了此行都听我的,她也得听我的。放我进去,我自己跟她说。”
双全沉了口气,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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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沈凌快步走入安置处,就见四处已然躺了许多人,少数昏迷不醒,大多都醒着,眼睛无神望着天。
她沉了心,望见孟丘山的身影才快步上去,“孟叔,如何了?”
孟丘山手还搭在人腕上,回身看见她覆好了面巾,才又将视线转了回去,他在人腹上轻按了下,看人眉间紧皱,孟丘山叹了口气,站起身带着沈凌走到偏处。
他摇头道:“我和其他人看了许久,像是伤寒,但这疹生的地方不大对,且寻常伤寒多是先起热再生疹,他们这些人却都是生疹之后再起热,暂时还拿不准,需得再看,只是这病我们瞧着是要命的,他们……”
他们能等得起吗?
沈凌沉声问:“能先用药稳住情况吗?”
孟丘山又叹了口气:“伤寒病因向来繁杂,不同种病用药也截然不同,未明病因贸然下药,一不小心便是丧命。”
“安置处的东西皆是官府所给,但他们是否是入城前便染的病尚未可知,病因怕是不好找。”
“不错,等你们哪日找到病因,这的人怕是也……如今这情况,试着用药或许是唯一之法,只是这终归是舍命的事,轻易试不得啊。”望着里侧的人,孟丘山撚着胡子的手愈发缓慢,他道:“丫头,这些时日你就好好待在王府,那药你先继续喝着,我屋子里还有一副药方,后日换。”
“孟叔?”沈凌眉间微皱,“您是要自己试?”
孟丘山默然不语,只是看了眼沈凌,又道:“好了,回去吧,你一向身子不好,这地方你就别待了。”
“孟叔!”沈凌喊住人,“您若是出了意外,这些人又该如何?”
孟丘山挥手一笑:“这有这么多大夫,难不成只有老夫会看诊?再说,多大点事,老夫虽然年纪大,可若是随便用点药便弄死了我自己,那才是砸了招牌。”
沈凌还是没有松口,她心里始终挣扎着。
“大人,我来吧。”
沈凌一怔,回身就见庞沁不知何时站在了附近。
听完了全程,庞沁弯了弯唇,缓声道:“孟大夫还需要好好看诊,试药而已,属下来吧。”
不能拿百姓试药,也不能让孟丘山这样去试,那便她来。
“庞沁……”沈凌低声唤着,却说不出阻拦的话。
她知道庞沁的意思,也知道现在有人自愿出来试药,这人又是官府之人而非大夫,这是最好的结果。
可这是庞沁。
“大人。”庞沁又开了口,她眼下已起热,头晕脑胀的,思绪却格外清楚,不紧不慢说:“属下这条命本就是大人从阎王手中抢来的,如今属下已然染病,生死不过是转瞬之事,属下不惧。”
孟丘山面色转沉没有开口,将选择权交给了沈凌。
良久,沈凌偏开视线转身,背对着人低声道:“活着回来见我,这是命令,明白吗?”
庞沁又是一笑,提起力气抱手道:“是,属下领命。”
有人试药,其他分散着看人情况的大夫也跟着忙了起来,和孟丘山一起商量着用药之事。
商量之际,沈凌却被推着赶着撵出了安置处——孟丘山仍是不让她靠近。
沈凌自知自己留在这也是麻烦,回王府心里却也不能安稳,便转道跟着人去各处遣散他人。
这一忙,便又到了晚上。
夜幕沉沉,虽在傍晚时分便停了雨,王府内依旧凉得很,阵阵清风拂院,吹得人都有些难受。
沈凌揉着眉心,对身旁之人吩咐道:“表兄这些时日也去过不少次城南,让阿衡先搬到王妃那住,这些日子都别出来,等表兄没事了再说。”
“是。”空青才应下,便见沈凌身形突地一晃,她赶忙扶住人:“小姐!”
沈凌眼前还黑着,摆了摆手道:“没事,今日的药熬上了吗?”
“熬上了,趁着中午的空当奴婢去熬的,还留了人在旁看着,这会子也该好了。奴婢先扶您回去,之后去端了药再回城南,小姐这几日就听孟大夫的,在府中歇息几日,别再……”空青忽然止住了话音,扶着人的手也抓紧了一下,犹豫着唤道:“小姐……”
“怎么了?”低着头的沈凌问。
“是世子。”空青小声提醒道。
沈凌一愣,按在眉心的手登时放了下来,连日不见的人正站在院中无声看着她。
相视之际,二人皆是未曾言语。
看沈凌已然站稳,空青松手悄然退了下去,院中只余遥遥相望的两人。
依旧是无人开口,寂静充斥着院子,有什么声音在耳畔格外的明显。
沈凌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也是第一次心悦一个人,离别时还不觉得有什么,未见面时也只觉得有些想见他,今日知道他要回来,她既紧张又茫然,好似一腔心绪无处安放。
如今真的再相见,她却恍惚了一下,似乎一瞬间明白了白日里那茫然是从何处来的。
那似乎更应该叫忘乎所以。
或者换一种说法,是阿婆所说的高兴傻了。
可心间跳动之余,沈凌还是先想到了一件事——他不该在这。
她明明让双全关了城门堵在那,不准任何人出入,这种情况下,他不该在这。
想到这,沈凌率先开了口:“你怎么在这?”
段风辞无声盯了沈凌许久。
又瘦了些,面色还白着,这雨天入了夜冷得很,也不知道多添件衣服,真是……真是不让人省心。
“我该去哪?”段风辞眼中忽明忽暗,情绪也不知何处发泄。
刚入城时他想着,等见了面一定要跟人好好说道一番,明明之前说好了听他的,做什么一有事还是要让他走。
可今时见了面,他却思绪闹腾着,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思绪闹来闹去,最后仅剩了一个念头。
他想她了。
“阿凌,过来。”段风辞唤道。
沈凌没有动,一瞬间她甚至想后退两步,可对着面前之人,她终是没有迈开腿。
她握紧衣袖,冷静道:“城内的事你应该知道了,这种情况下,你不该回来。我和庞沁走得近,也去过城南多次,我也有——”
她话未说完,对侧之人突然张口打断了她。
“我想你了。”
沈凌被这再简短不过的一句堵住了嘴。
“不想我吗?”
当然想,沈凌心道。
她垂下头,内心挣扎半晌,发现自己还是挣扎不过。
“想——”
同样的“想”字脱口的一瞬,不知何时已到了近前的人伸手将她圈在怀中。
温热的气息打在耳畔,沈凌不禁颤了一下。
“想还让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