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死寂一样的沉默,沈凌垂眸安静望着徐青兰,良久,她问道:“王妃这是何意?”
他们到济安两日,沈凌至今还未见过陈允意,只记得昨日刚来时,陈淮两次提及想去看望陈允意之事,也是从徐青兰对此的态度中,她察觉出了些许不对。
如今,徐青兰突然上门跪求她救陈允意,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陈允意好歹是明王独子,如今本该安然待在府上,整个明王府都是他的护卫,何须她救?
除非……这个要对陈允意下手的人,徐青兰惹不起,或者说是明王府惹不起。
如今在这明州中符合条件的,唯有一人。
沈凌压下心底波澜,装傻充愣道:“小世子是王爷独子,在府中养得好好的,为何需要人救,又为何偏偏是我?”
“我虽不认识修仪,却也知道修仪能走到如今这个位子,断不是蠢笨之人,我这般说,难道修仪猜不出我的意思?”徐青兰眼眶发红,一字一句道:“你姓沈,你爹手握北境兵权,你背后是整个卫国公府,他不敢和你撕破脸,你一定能救允意。”
“而且,我看得出,你和平南王世子关系不一般。平南王手握西南兵权,他未来也会是平南王,西南和北境是大周最重要的两处要塞,他若想坐稳皇帝之位,便不敢——”
“王妃。”沈凌厉声打断她的话,“慎言。”
“沈修仪,我知道你跟王爷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犯不着为明王府见罪于太子,可……可你们沈家不是忠于陈氏江山吗?允意也姓陈,他也是陈氏皇族!”徐青兰哽了一下,颤声道:“我不求别的,王爷对那个位子没兴趣,我也没想过再回万都,我们一家子只想好好活着。”
“如今我是活不成了,可允意还小,沈修仪,我求你救救他,他才十岁啊……”
话音落,徐青兰忽然变了神色,眼中企盼和恳求之外,似是多了一丝威胁之意:“何况,王爷是因为修仪你才殒命,我夫妻二人皆是因为修仪才走到如今地步,修仪难道要对我儿见死不救?”
沈凌眼神微动,缓声问道:“我与王妃并无来往,与明王亦是从未谋面,王妃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又为何活不成了?”
“修仪可还记得秦茗声?”
秦茗声?
沈凌下意识一怔。
秦茗声上京是为挽回齐示,齐示死后,她便再没关注过秦茗声,也不知她如今去了何处,如今徐青兰突然提及,这是……等等,若她所记不错,秦茗声和齐示皆是……明州籍贯。
“她是明王的人?”
徐青兰垂下头,缓了一口气后如实道:“是。”
“齐示本是太子看中之人,虽比不得京中权贵公子富贵,可就因为他出身不好才更得人信任,这两年他跟着太子做过不少事,知道太子很多秘密。王爷也是偶然遇到走投无路的秦茗声,了解齐示底细后才一时起意,想通过秦姑娘除去齐示。同时,若是齐示和太子闹翻,两人狗咬狗之下,他能吐出些东西来,那便更好了,可是……”
可是秦茗声拦街当夜,齐示才遭处罚便被太子亲手除掉,秦茗声也因此成了一步废棋。
“齐示那罪对他是大,可对太子来说,若是真的想保,也不是保不得。他本可以不死,可太子那般无情之人,连手足兄弟也可算计,谁曾想竟也会为了几句话、为了一个人便动了怒狠下杀手?”徐青兰低笑一声,擡头直视沈凌,“沈修仪,如若不是你,齐示不会死,王爷也不会被太子兴师问罪,我也不会走到今日。”
“是吗?”沈凌轻笑出声,“王妃说这么多,将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把自己和明王摘了个干干净净,说得我都快相信了,我还真是佩服。”
“只是王妃,你似乎忘了一点,明王所做一切皆是冲着太子去的,太子既知道此事,那这其中是否有我重要吗?你自己也知道太子无情,他不顾兄弟之情,难道就会因为什么情分,留一个知道自己太多秘密,且以后绝不会被今上重用的人在身边?”
“不论齐示有没有骂那几句话,他都会死,太子杀人灭口为的是他自己,不是我。同样,他问罪明王为的也是给自己出气,我并未因此受益,甚至连事情原委都是今日才知,你和他都不过是在拿我当借口罢了。”
徐青兰被这话堵住了嘴,呆呆瘫坐在地上。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可人是明王所派,恩怨也是明王和太子的陈年纠葛,似乎我才是被牵扯其中的人,难道王妃这样还觉得,是我欠你明王府不成?”
秦茗声的出现是明王和陈淮的恩怨,陈淮对齐示下手也是知道,留着他只会被人当作突破口,任人攀扯,更怕被他说出些什么东西来惹一身麻烦。
可再多的恩恩怨怨,都只是陈淮陈澈这两兄弟之间的,她平白遭了两次骂,段风辞因秦茗声撞了腰,她还为此去领了顿罚,如今又要说明王因她而死,何其荒谬?
“那、那皇后呢?”徐青兰突然直起身板,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一样,抓紧她衣摆问道:“我虽在明州,久不与万都往来,可我知道你在宫里六年,皇后一直善待你,王爷是皇后长子,允意是皇后长孙,你难道也不管不顾吗?”
沈凌一顿,进而却是气得发笑,她反问道:“你知道我来此之前,皇后要我带什么话给明王吗?”
“不怨天,不尤人,皇后希望他安分守己,在明州做好自己的明王,如今,我看这话也不必说了。”
“我……”徐青兰哑口无言,默了半晌不甘道:“我也知道王爷不该……他是太子,王爷做什么都不可能扳倒他,可王爷当年受了冤屈,心中如何能不怨?王爷不想要那个位子,他只是想为自己当年含冤之事报仇,这有什么错?”
“想为自己报仇当然没错,可陈淮是太子,他是明王,保不住自己也保不住一家老少,还要贸然动手,这就是错。”沈凌蹲下身子平视徐青兰,拿开了紧握着自己衣摆不放的手,“徐姑娘,明王妃,他做这些事前想过你,想过你们年仅十岁的孩子吗?”
徐青兰低头不语。
良久,她突地咳了起来,唇角都流出了血,她却半分没有要擦拭的意思,只失魂落魄说着:“他不是贪心之人,他只是放不下那年所受冤屈,我求过他不要去,可是他还是放不下。”
“明王……哈哈哈……明王……”徐青兰苦笑出声,“我在太液池边第一次见他时,他才十六岁,还是意气风发的九皇子,那时太子还未立,陈淮也不过才十岁,他们每日都在一起,分明那样好,怎么就走到今日了呢?”
她愣了愣神,像是回想起了多年前初见之时的样子,蓝袍玉带,虽一眼入心。
当时京中已没什么人了,宏元帝却迟迟未立太子,旁人都说那是因为先太子是一众皇子中最出众的,更是宏元帝最寄予厚望之人,如今人走了,后来人再怎样也比不上。
她年纪小,并不知道先太子是何种风姿,也只在幼年隔着仪仗队远远见过一次,的确风采出众。可于她而言,再多人的称颂再多人的传闻,都不及太液池边那惊鸿一瞥。
后来太子初立,她以为陈澈会失意会心有不甘,却发现陈澈更多的是为自己的弟弟高兴,为皇后高兴。
那时他们才刚成亲,她以为日子就会那么过下去,谁曾想只是几月,便是天翻地覆。
到如今,已是近十年了。
徐青兰一手撑在地上,是个要起身的动作,却因还未回过神,脱力跌回了地上。
她自讽地笑着,心底道了声真是没用,又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人托住手扶了起来,徐青兰怔神之际,耳边蓦然一句话,唤回了她天外之神。
“徐姑娘,我可以保下小世子。”
徐青兰傻傻看着沈凌,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错愕地问:“什么?”
“我可以保下小世子,但作为交换,你需要帮我做些事。”沈凌带着她坐在一旁,随后递了个帕子给她才道:“我要知道这中间的所有事,包括从前明王和太子的恩怨纠葛,除此之外,我还要一份信物。”
徐青兰仍旧没缓过来,迟疑问:“你……为什么?”
“你想保住你儿子,我也有自己想要的,咱们做个交易罢了,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你只需答我,这个交易你做还是不做?”
“可……”徐青兰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不管因为什么,她要的都得到了,她敛眸思了少顷,哑声应道:“好。”
待到徐青兰从屋中走出,已是一个时辰后。
沈凌吩咐了空青送人回去,自己则去找了双全,只说了一句:“告诉他,不必再找明王了。”
双全虽诧异,却也没多问什么,听命去与人传信。
回院之后,一如前一日,沈凌翻来覆去睡不着,最终对着寂静无声的漫漫长夜坐了许久。
旦日晨,她第一次见到了略显稚嫩的陈允意,将之带在了身边,以明王府之名,一同在城中各处跑。
一连数日,她刚开始还会在城中各处不时遇到陈淮,却都没说几句话,匆匆而过。
陈淮许是也知道了徐青兰来找过她,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后来便有意无意躲着她,还以巡查为由自己避去了大坝边。
他不在,沈凌也乐得自在,每日忙着城中之事,又分派了些人去南部,少有几次去大坝边遇到陈淮,也是和水部的人交谈更多。
辗转小半月,北边亦是响动不断,听闻段风辞带着人半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半是武力镇压,白脸红脸自己唱了个全,才将北部彻底平定,至此打道回济安。
数日没再下过雨的济安突又逢小雨,阴翳的天像是压在城头上,看着便让人闹心。
因着下雨的缘故,陈淮又回了明王府,每日也看不出什么,只是忙得很。
近来徐青兰身子越发不好,她那药吃了许久,如今是治不得了。从前她一直靠其他东西吊着命,如今却是不必再遮掩,沈凌也便没有再将陈允意带在身边,将之送回了徐青兰身边,算是陪这位母妃最后的时日。
眼看明州转好,沈凌终于得了空闲,便想暗中派人去搜寻玄云和素华的下落。这阴雨连绵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偏偏不知刮了哪门子阴风,城东立了多年的高阁骤然坍塌,周边百姓也因此遭了殃。
城东大多是旧宅,老人家居多,格外需要人手帮衬,于是事情又拖了下去。
这日,沈凌顺着城东一路走,安排着兵卫疏散路旁百姓。
沈凌矮身在废墟边看了片刻,问道:“这阁楼从前是做什么的?”
“从前好像是个花楼,只是近几年走了许多人,渐渐就败落了。东边本就没什么商铺,在这花楼没落后也便没什么人来了。”空青回了话,不是很明白沈凌这话,问:“怎么了,小姐,可是有哪里不对?”
“没有,只是看这牌匾上的字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见过,许是我看岔了。”沈凌摇摇头,站起身看向一旁忙碌的士兵,“庞沁回了吗?”
“还没,旁的不好说,那慕容庄主定是又要推脱,庞姐姐估计还要和人说上许久。”
这些时日,城中几个富商各自盖了粥棚,有粮的放粮、有布的送布,帮了官府不少忙,近日略清闲了一点,沈凌便着庞沁去各家送东西,算作官府的奖赏。
其他人倒还好,各自都收了些东西,偏就宁记钱庄的庄主,愣是一分不收,百般推辞,庞沁去了几次都没个结果。
这宁记钱庄虽说以宁为名号,庄主偏偏姓慕容,在济安也算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们问过此地百姓,才知道这些年宁记钱庄着实行过不少善事,向来是不求任何报偿,你送礼他反倒要送回更多来,也是奇人一个。
沈凌低叹一声:“既一心施善,这次还不收便罢了。”
不若改日她登门拜访,也算是聊表谢意。
“哎呦!”
正说着,那方一老人忽地跌倒在地,不远处看顾着包袱的士兵忙撑着伞,赶上去扶她。
沈凌离得近些,闻声便几步过去,和空青一人一边将人扶了起来。
“阿婆可有事?”
“没事,没事嘶……”老婆一手扶着腰,像是怕给人添麻烦,连连摆着手道:“姑娘,没事,你肩上都湿了,快些撑好伞呐。”
“不碍事,阿婆,我先扶您去那边。”
上了年纪的人摔了一下便不是小事,沈凌二话不说,和空青一起将人扶到了近处的雨棚下。
“哎姑娘,真没事,老婆子身子康健着呢,只是磕了一下,不碍事的。”老婆哭笑不得推拒着。
沈凌擡手轻按在她腰侧,“我看您似乎是腰疼?”
“老毛病了,也就疼这一会子。”
“过会子我还是让大夫来看看。”沈凌不赞同摇头。
像是怕老婆再推拒,沈凌先开口道:“我与一大夫相识,阿婆不用担心诊费与药钱,好好看一看,总好过时不时的疼不是?”
“好姑娘,行,行,我听你的行了吧?”老婆无奈道。
她看了眼雨中的废墟,叹道:“这从前也是个风光地,谁知道今日也会成这样。”
“听闻这是个花楼,阿婆也知道此处?”
“那么大的生意,咋可能不知道?”老婆扶着腰又叹了声,“从前这也算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地方,楼中好些个姑娘,说是卖艺不卖身,但生意照样红火得很,尤其是有位姑娘,多少人豪掷千金就为了来楼中听她一曲。”
沈凌一怔,“豪掷千金只为听一曲?”
“是啊,那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长得也俊俏,在明州附近都是有名声的,那几年楼中日日都有不少人来,只是可惜,听闻换了掌柜后那姑娘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连带着楼中其他有名头的姑娘都走了,这生意才彻底败了。”
“不过如今这样子,走了也好,去个旁的富贵地还能继续做生意,总好过在这守破楼,再有说不准的,都嫁人成家了也不一定。”
沈凌心中想着事,也没听到后半句,半是应着点了点头。
老婆视线转回,看了她半晌笑着问:“姑娘,你们这些京城来的使唤得动王府的人,肯定也是大户人家,看着年纪也够了,跟阿婆说说,定亲了没啊?”
“嗯?”沈凌听到这话下意识一愣,随后无奈道:“阿婆。”
“害羞了不是?”老婆眯着眼,“害羞就是定了,让阿婆猜猜——”
没等老婆将话说完,那厢忽地一声传来。
“姑娘!”
双全快步走到近前,放下手中伞道:“方才来人通传,主子已快到北城门了,姑娘可要去见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