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成 作品

官制

官制

清明后,本就有些阴翳的天未像往年一样渐渐转暖,反而临到这时下起雨来,一连数日不见晴。

阴雨连绵,沈时祺又添新伤,人也整日没力气,闷在院子中,只等不时来看他的张延锦来了,才会提起精神跟人说几句。

沈凌的旧伤亦是隐隐作痛,只是不妨碍日常行事,倒是突如其来的雨让天气乍冷,她不禁又多裹了一层衣服。

宏元帝过了春自觉身体康健,似是比冬日好上不少,便又腾出工夫亲自教导陈淮,日日找了人到紫宸殿,反倒是前些日子一直守在御前的沈凌得空不少,不时还能回万象宫多待些时候。

这日,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太液池畔也雾蒙蒙的,青葱绿意隐隐约约荡在水边,拂过之时泛起的涟漪似乎都缥缈了不少。

沈凌撑着伞回到万象宫,在门口散过身上的凉意才步入其中,入目便见赵玄霜埋头在书案边不知在写些什么。

见她来了,殿中人都放下手头事务,各自起身行礼:“沈修仪。”

“起来吧,忙自己的就好。”沈凌擡步走近赵玄霜,垂头看了眼纸上文字,迟疑道:“这是……”

“前些日子老太爷不是传了信来么,左右无事,我抄录些东西。”

顾忌着人多,赵玄霜并未将话说明,沈凌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月前,江成蹊传信来,说自她们走后,郭衡那姑娘便可着劲的学,如今已将当时她所说的再三读了,却并未提出想来找她们要什么奖励。

听说是郭衡自己觉得还不够,想在平州多留一段时间,待到自己觉得真正合适了,便上京求学。

江成蹊自然不觉得不好,便将人继续留在了府上。

除此之外,便是授学之事。

离开平州时说是要好好选一下可授之册、可学之法,可自回万都之后,麻烦事情接踵而来,也就赵玄霜还空着些时日,便先自行翻阅书籍,等着沈凌空下来再看。

正巧到了如今,沈凌也算空了下来,这便正好赶上了。

沈凌闷头翻了翻赵玄霜已抄录的册子,俱是一些诗赋,其中还夹着几篇史家名篇。她边翻边笑了笑,低声问道:“准备得很充足啊。”

“自然。”赵玄霜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筋骨,从沈凌手中抽出册子,进而拉着人朝侧梯去,“今儿我在上边翻到些东西,你来看看,说不准有用。”

到了二层,赵玄霜径直绕过前方,在角落书架底部一处抽出最上方的一本书,轻掸了两下递给沈凌。

“南御史当年一如今日之我们,她也在求变,也想到了学堂之事,这上边的我粗略看过,觉得有些地方还是可行的。”

沈凌默声不语,将书翻开看了片刻才答道:“确实可行。”

“陛下改科举旧制,力倡百花齐放,这些年虽然高位官员仍是世家偏多,可朝中各部也不乏贫苦出身之人。”沈凌叹了口气,掂着手中书说道:“那个时候咱们还未降生,个中经历也难以知晓,南御史这书倒是省了我们自己去翻查的麻烦。”

大周建国之初,权力始终集中在皇族和世家手中,甚至到了后来,世家有隐隐盖过皇族之意。先头几位皇帝都对此束手无策,又疲于应对外族之变,需得借助各家之力,便一直将这样的态势维持着。

到了宏元帝继位,在外征战降服四海,在内则大兴变革,在天下各处广开学堂、广授各业。

不过在当时,或许是出于自信,宏元帝并不曾对世家下手,虽多多少少分化了世家之权,却维持了各家面上荣光。

不过世家持权已久,这般此消彼长,各家中自然有人不快,虽不曾显露什么,可也只是顾忌着宏元帝。

权力在手之人怎可能轻易放下,二者之间必有一争。

陈灏之死或许也只是这其中一个小小的意外,将这必然到来的对立提到了明面上,让宏元帝下决心对世家出手。

只是世家根基已久,纵然宏元帝有心除去,却也不是这般容易。

磕磕绊绊二十年,宏元帝似乎也有了收心之意,知道自己还是要借助各家之力,近些年反倒重新重用起世家中人,宛若变革初时。

“陛下当年力抗诸臣反对,一心要提拔寒士,恰如今时。若是你说要在各处学堂办女学,怕是还没等陛下说什么,那些个老头就先把你骂一遍了。”赵玄霜轻轻摇头,抱手斜倚在书架旁,想着自己先前看到的内容,琢磨道:“傅家当年那样风光,南御史入朝之初都被人骂成那样,连太傅都在反对,还真是看不出来,那般慈祥的老头,竟也会气得吹胡子瞪眼,还当堂对傅相摆长辈架子。”

从前她总以为傅南宁入朝时风光无限,看沈凌入朝那日,朝堂上也并没什么动静,只以为这些人也不像她以为的那般顽固,却一直不曾了解,原是傅南宁当年就已将该挨的骂尽数挨了一遍。

今日她翻到这书,看傅南宁所记当年诸事,她这才对那些人有了新认知。

什么群臣连跪三日求宏元帝收回成命,什么韩既明公然对傅北固甩脸色,条条件件记得清清楚楚,还圈出了几个重要人物,想必傅南宁当年对这些人也很是头疼。

不过,宏元帝这些年所作所为,各家都看在眼里,如今看到沈凌如当年的傅南宁一样,怕是都以为自家要回到当年风光了,高兴还来不及,又有多少人会在这时候站出来?

“如今……旁人出于何故不说,太傅似乎是平和了不少,上次宫宴都那般配合咱们行事,”赵玄霜掩口轻笑,揶揄道:“该是不会再有什么指着沈伯父骂的事了。”

沈凌眉间微挑,一时失笑骂道:“若是我遭骂,你以为你逃得了,赵大小姐?”

“那是自然也逃不了,身为世家中人却不做对世家好之事,偏要分化各家权力,甚至希望本是用来拉拢权势的棋子走进学堂读书识字,能走出后宅不困于一人之侧,咱们这种人放到世家史上,合该是要被称为叛徒的。”赵玄霜摊了摊手,“我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苦了咱们沈大小姐。”

“沈家世代忠君,断没有叛徒之流,因为这事背上世家叛徒之名,实在可惜喽。”

沈凌合上书拍在她身上,“瞎说什么,我看你是闲得慌。”

“我可不闲。”赵玄霜嘴角噙着笑容拿住那书,“近日万都中什么事都没有,闲的是万象宫还有前朝那些个大人们,我可是片刻未闲,日日抄书抄得手疼,好不容易才翻到这个,可算是救了我这苦命的手了。”

除去当年各事,这书上还写了些傅南宁亲自去了解的科举旧事,还有她对学堂的一些想法,倒是比她们这种久久在宫中来不及入学堂、只会纸上谈兵的要好得多。

“我仔细想了下,可以先按南御史这书上的让老太爷试试。”

沈凌认同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前有些准备还要做。”

“准备?什么准备?”赵玄霜目露疑色,进而突然反应过来,“你是指朝堂?”

若只是江成蹊自己,当然不需要什么准备,可若是想推至天下,那就需得在朝堂先动,否则以她们之力,那些期望也只不过是空想。

可朝堂先动何其难,甚至她们如今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有多少人会领情,也许那些人根本不想改变呢?

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沈凌不答反问:“玄霜,你怕吗?”

怕什么?

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怕走到最后却无人领情,怕被人推到风口浪尖上编排谩骂,连身后之名都全不了吗?

“大人觉得我怕吗?”

“我认识的玄霜不怕这些。”

赵玄霜垂头无声笑了半晌,“是我拉着大人来的,我怎么能怕呢?”

沈凌浅浅一笑:“我所指的不是在陛下那说这事,而是……我觉得只办学堂不行。”

闻言,赵玄霜面露不解,却未打断沈凌,安静等着她往下说。

“你还记得那时候商县那个小孩子说了什么吗?”

“他要念书做官,将来再遇到这种事,他便可以救他娘,救所有人。”赵玄霜下意识回道。

“不错,就是这个。”沈凌低叹一声,“你说如果只让她们念书,她们会愿意吗?”

没等赵玄霜答,她又道:“也许有人愿意,可得不到回报,再愿意又能如何,或许根本生存不下去,到头来还是要妥协。”

“所以你想像科举一样,也让她们入朝?”

“你不也想过?”沈凌擡眸望向她,“这事最难的不是学堂,也不是她们愿不愿意,有回报的事,不用人逼,不用人多说什么,她们自己就会去做。关键还是在于朝堂,在于能不能给她们有用的回报。”

“可如今的大周,女子入朝只有一个办法,便是入宫。但不是人人都走得到万都,入宫也要经过多重检查核验,这对多数人来说行不通。”

“那你……”

赵玄霜有些迟疑。

“我想试试改官制,不若将女官从内宫分离出来,向外朝靠拢,不必依靠内宫,亦不必以后妃品级限定官职。立官署、定服制,虽比不得外朝那么多人那么多职务,却也比如今这样好上许多。”

“陛下不会同意的。”赵玄霜眉心一皱,“世家的权他都要分,不可能再给你这么大权力,也不会让女子来分一杯羹。”

“所以我说此事难。”沈凌不置可否。

赵玄霜静了片刻,问道:“可你想做,是吗?”

“你记得从商县回来的路上,你和我说什么吗?”

赵玄霜自己说过的话,自是记的最清楚。

“翰墨传薪,日月同耀,这世道也有我们女子一半。可是……”

“没有可是,从前科举未兴之时,也不会有人想到有一天会权力旁落,世家会受人挟制。如今也是一样,没什么不同的。”

“不一样,怎么就一样了?”赵玄霜立时反驳出口,“科举是削权选贤,于天家有益,得陛下支持。女官与内宫分离是分权与人,于天家并无益处,反倒会引起朝内朝外动荡。何况如今情势,陛下绝不会允许的。你才入紫宸殿个把月,犯不着因为这个触怒陛下。”

“别急,你说的我知道,我只是提个想法,做不做的到谁都难说,我不会急在这一时。”

赵玄霜无奈叹了一声,“我是说不动你。”

沈凌含笑拆穿她:“别拿这个当幌子,你分明也想。”

分明自己都听得心动了,却偏偏强装着冷脸来反驳她。

真别扭。

“我、我还不是担心你,”赵玄霜面上有些挂不住,反瞪了沈凌一眼:“你倒好,还不领情。”

“这可就是污蔑了,我可从没说过我不领情。”

沈凌背手靠在墙边,“玄霜,你从前说过,想做便做了,哪有这么多顾忌,如今亦然。”

“知道了。”赵玄霜嘟囔出声,“我自己说过的我肯定不会忘。”

沈凌没再继续就着这话题往下说,她偏头看了眼侧梯,道:“手上的事先放放,咱们去三层。”

“去三层做什么?”

三层皆是日常起居之物,既是傅南宁曾居之地,她便不会去动,沈凌也一向不会轻易上三层,只派了人隔一段时间去清扫一番也就算罢,倒不知今日她回来,为何突然要去三层。

“陆离说南御史曾被幽禁于此,便是在那段时间她被人下了毒,那你说,当时她住在哪呢?”

赵玄霜眼睛微睁,转瞬明白了沈凌之意。

三层原来是做什么的,她们不得而知,只是偌大的万象宫,只有那里能住得人,那便该是傅南宁被幽禁时的居所。

从帝陵回来已有几日,她惦记着下毒一事,听了沈凌的吩咐,派人悄悄去了明州找玄云和素华,却忘了这里,一直没去看过是否留有什么可用线索。

到底是她疏忽了。

赵玄霜拧了拧眉心应道:“好,上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