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明日高悬,千门万户换新篇。皇宫处,自丹凤门起远至含元殿,十步一兵卫,百米两朝天。
含元殿外,两侧龙首凤翼翕张,如在云端视下,江山尽在掌。殿内则聚一国金华锦玉,文武两列执笏叩首,揽一朝之风。
大朝会是大周每逢岁首的朝仪,每每到了这一日,朝会便移至宣政殿前的含元殿中,百官见天子,昭一年功绩,与万民同贺新天。
百官汇报完一年政绩,连日来一直沉着脸的宏元帝,眼刻便没了踪影。
“宣回兰王子觐见。”
一声令下,门外候着的燕齐携同身后侍从迈步而入。
文官之列中,沈凌余光上下打量着,这人的步伐比之前些时日,似乎是更稳重了些。
燕齐停于离阶三尺处,他右手覆于肩侧躬身一礼,高声道:“回兰王子燕齐代表我朝恭贺大周新春,愿大周皇帝陛下万岁,愿两国和平共处。”
“王子免礼。”宏元帝威严仍在,只是不似方才声厉,还添了些许笑意,“贵国王上愿派遣王子前来,亦是我大周之幸。”
燕齐站直身子,勾唇浅笑,又道:“陛下言重,燕齐此来除了代表王兄献礼,还有一事想恳请陛下恩准。”
他挥了挥手,身后捧着玉盘的人便向前一步,燕齐从那玉盘中将文书拿下,转而道:“今日,我朝愿以万金之礼和我西南十部,向大周皇帝陛下求娶贵国万宁公主为王后。”
此话一出,本就庄严肃穆的含元殿愈发寂静,不少臣子眼神转动,余光瞟着宏元帝和燕齐,一言也不敢发。站在队前的陈淮却是变了脸色,又因顾忌宏元帝还在上边,他只能瞪着眼左看右看。
这厢,沈凌亦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象牙笏。
原来那丰厚大礼是这个用意。
只是这万金之礼且不说,西南十部紧挨他们卫国公府所在的玉门,得此十部,大周疆域可阔千里,这样的聘礼,称得上诚意满满。
可是,他们是在求万宁和亲。
万宁才十八,回兰苦寒无比,又远在万里之外,如若宏元帝答允,那便是此生再回不了大周了。
何况,回兰王族乃是多妻制,万宁即使嫁过去是王后,也不是唯一的妻,万宁如何能嫁?
沈凌闭了闭眼缓了口气,遥望上方天子。
嫁与不嫁,一切还要看宏元帝如何决定。若在二十年前,她丝毫不怀疑宏元帝不会答允,可如今,她实在把握不住。
西南十部,这礼物还真是送到宏元帝心坎上了。
殿内,沉默维持了许久,高座之上,宏元帝沉下声音问道:“西南十部?”
“不错。”燕齐应道,“玉门外的西南十部,只求万宁公主下嫁。”
“万宁是朕最疼爱的小女儿,朕自然更想把她留在身边,王子这礼,朕倒是不知该如何收了。”宏元帝不紧不慢道。
“小王也知晓陛下不舍女儿远嫁,只是王兄诚意求娶,也希望以此促进两国友好共处,还望陛下成全。”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在做交易,拿西南十部换一朝嫡公主,这回兰王倒真是舍得。
只是沈凌想不明白,回兰名义上是大周属国,可从来没有真正以属国身份自居过,眼下为何会突然割地求娶?
大周皇嗣凋零,自奉怀太子去后,除了几个被贬在外、非诏不得回京的王爷,万都之中,如今也只剩下陈淮和几位公主,万宁只是公主中最受宠爱的,却并不是唯一适龄待嫁的,他们又为何指名道姓要万宁去?
“王子厚礼相求,朕也不好不给面子。”宏元帝敛了神色,话锋一转:“不妨这样,今日宫宴,朕会设下关卡,若王子无法过关,那这礼就请王子收回了。”
闻言,沈凌心下才略微安稳些——看这样子,宏元帝应该是不打算答允。
“回兰与大周多年往来,小王更对大周大国风范仰慕许久,倒不如趁此机会比试比试,也让小王领教一番贵国英才。”燕齐轻轻一笑,“若小王获胜,陛下便允准公主下嫁,若陛下获胜,那小王就回去告知王兄,未能娶到公主是小王之过,陛下觉得如何?”
宏元帝却不答他,转而望着一旁的陈淮道:“太子,你觉得呢?”
陈淮本还阴沉着脸,冷不丁被喊到,他先是一愣,下意识望向一旁满脸笑意的燕齐。
见他笑得灿烂,陈淮心里却是憋着一口气,他沉声开口道:“臣认为此事可行。回兰与我朝是友邻邦交,如王子所说趁此时机比试一场,即使做不成姻亲,也能促进两国关系。”
他话音才落,却见燕齐嘴角微弯,陈淮一怔,不明所以擡眼望去,正好对上宏元帝眸中冷光,陈淮心下疑惑又有些慌张,一时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沈凌手中的象牙笏此刻却是捏得更紧了。
本是回兰求娶大周设关,宏元帝将这问题抛给陈淮也是为了方便拒绝,如今陈淮这话一出,倒是让宏元帝不得不应允比试了。
燕齐敢提出比试,自然是有所准备,这样一来,他们便陷入了被动。
沈凌很是无奈,悄声叹了口气。
如她所料,宏元帝沉声道:“如此,便依王子所言。”
大朝会后紫宸殿中,宏元帝沉着脸坐在案边一语不发,李公公顶着满殿死寂端上一杯茶,随后也站在了一边守着。他目光瞥过殿内站着的沈凌,皱着脸抱着手,心下忍不住连道了几声“倒霉”。
事情已然敲定,约莫不出半日就会传到后宫,如今万宁怕是已在殿外候着,宏元帝此时传沈凌过来,她倒有些猜不准了。
终于,沉默被宏元帝打破:“方才之事你如何看?”
沈凌略加思索,沉静道:“回兰有备而来,且意图不明,公主不能嫁。”
“那太子呢?”宏元帝又是一问。
沈凌一怔,有些迟疑问道:“陛下是指太子殿下那番话?”
“是。”
“太子……”沈凌略顿,最终如实道:“殿下不该答允,这比试本不必进行,回兰求娶,是他们该拿出本事来,不是我们。”
“你知道就好。这比试太子去办朕不放心,你去看着点,注意分寸。”宏元帝低叹一声,一只手撑着头,另只手拧了拧皱成麻花的眉心。须臾,他收回手,目光沉沉望向沈凌,“只许胜,不许败。”
“臣遵旨。”
出了紫宸殿,一直守在外面的万宁本在和空青说话,瞧见她出来便急忙跑上阶来。
她来得急,听到消息便一路跑来,眼下额上都还冒着汗。长离在一旁替她提着衣摆,手忙脚乱地喊着:“公主,慢点啊,别绊到了。”
“如何?父皇跟你说什么了?”万宁顾不得旁的,拉着沈凌急切问道。
沈凌安抚拍了拍她的手,“只许胜,不许败。”
闻言,万宁长松了一口气,终于有心思拿出帕子,她一边擦着自己头上的汗,一边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我才刚起,早膳都没用就一路跑来了。这回兰也真是的,千八百年不来一次,来这一次还弄这么一出。”
沈凌轻笑,扫过四周低声道:“眼下还在紫宸殿,少说点。你先回去吃些东西,比试那边我去看着,宫宴上再见。你不是备了贺礼么,回去好好准备,放心,没事。”
“长离,带公主回去。”沈凌顿了顿,又道:“别忘了去清宁宫跟皇后知会一声,她一定也还担心着。”
“好,母后那边我会去说。阿凌,我这终身大事,可就托付给你了。”万宁又舒了口气,转身匆匆离去。
“空青,”沈凌也不作停留,即刻出了紫宸殿,边走边道:“你去找玄霜,让她去六局、教坊跑一趟,先备好人,再去要一份宴宾名册。”
她顿了顿,又道:“世子那边你也去走一趟,今晚可能要向他们借些人。”
她吩咐完便朝着麟德殿急急赶去。
倏忽间日沉月升,临近傍晚,华美的麟德殿中已然明了灯火,映着将歇未歇的天光,笼在纤巧又庞大的屋檐下,格外明眼。
因着添了一场比试,宫宴也提前了些,眼下席位将满,宾客接踵而来,服侍宫女、内侍一队队的端着盘子跑上跑下。
沈凌站在殿外等人,蓦地,身上突然被人披了件狐裘,她转头看向来人。
赵玄霜替她理了理衣服,嘴角漾着笑容,一出声却是责怪:“一整天都只顾着忙了,换了礼服也不多带件狐裘,大人进去吧,如今入了夜这外边便该冷下来了。”
她凑近了低声道:“放心,你要的已经都备好了。”
虽说宏元帝明说了是只许胜不许败,可也不能完全拂了回兰面子。若只是设关也就罢了,如今这是比试,就也得考虑到回兰一方,单比什么琴棋书画这种大周擅长的定然行不通,须得文武皆来。
沈凌筹备了一日,才终于定好了回兰、大周两方都同意的比试内容,眼下静待便可。
“玄霜,你做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沈凌微弯唇角,“走吧,跟我一起进去。”
“一起?”赵玄霜狐疑道。
“嗯,一起。”沈凌望着麟德殿内,“内廷排了女官席位,眼下也只有你我了。”
赵玄霜还愣着,她今日是跟着父亲进宫的,倒是一点没想到,还能有自己的单独席位。她回过神来,应道:“好,大人请。”
沈凌走在前方,同她一起坐在主位右下空着的长桌边。
才一坐下,沈凌便觉似乎有人在看她,她循着视线望去,却在斜对策瞧见一位陌生女子。
这女子一身青衣孤坐桌前,珠钗未见多少,只比沈凌多了几支,如果不是那衣裳料子极好,瞧着竟还有些朴素。她浓眉大眼长眉入鬓,明眸映着灯光灼灼,又平白添了几分艳色。
虽悄悄看着沈凌,却似乎只是好奇而不带恶意,瞧见沈凌望过去,这女子也没有一丝被发现了的尴尬,只是点了点头示意,随后便偏开头看向了旁处。
沈凌推了推身侧之人,低声问道:“斜对面那个青衣女子,你认识吗?”
赵玄霜一愣,顺着她视线望过去,看见人后不假思索道:“认识,太子殿下的侧妃。眼下太子府上无正妃,侧妃来也是情理之中,怎么了?”
原来是她。
前些时日万宁说陆侧妃被禁了足,如今该是因为宫宴的原因才解了禁,只是不知她为何看着自己。
“没事。”沈凌摇了摇头,既无恶意,她也不会管。她侧眸遥望身侧,便见隔了不远处沈毅江舒兰已然到了,蓦然与他们对上视线,沈凌不禁展出笑容。
沈毅江舒兰身侧,沈时祺本是百无聊赖,看到自家长姐进来后便收了视线跟着人,等了半天也不见沈凌看他。如今转了一圈才被沈凌看到,他也不恼,眉开眼笑乖巧挥着手,无声唤着:“阿姐。”
沈凌也配合极了,擡着手冲他挥了挥,沈时祺顿时笑得更灿烂了。
赵玄霜冲着这姐弟俩看来看去,不由得笑道:“小祺还真是乖。”
她顿了顿,又开口低声问道:“小祺进宫,陛下那边不会说什么吗?”
“不会,小祺对官场没兴趣,那约定也是保密的。如今小祺来,只不过是凑场面,没什么事。”沈凌收回视线,“这样就挺好的。”
赵玄霜这才宽了心,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什么。
沈凌拿起桌上备好的茶,轻抿一口后,才一放下杯子,便又看到对面本来空空如也的位子上已然坐了人。
段风玉满身明艳,没戴什么繁重首饰,依旧执着一柄团扇,装模作样抵在面上。段风玉瞧见她眼神微亮,手中团扇轻轻摆了摆,似乎是在打招呼。
沈凌一愣,她对侧竟是丰安公主府的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