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像一枚沉寂多年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了她记忆的深潭。
苏明棠的心湖,泛起细密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父亲苏辉澄行医,素来有他的规矩。
“不尊医者不救,不尊师者不教。”
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是苏家医馆不成文的门规。
他还常说:“救人不分贵贱,富者多出财,穷者多出力。”
他救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苏明棠自小跟着父亲在药庐中打下手,见过的病人更是数不胜数,能让她记住的,寥寥无几。
闻屹川,却是个例外。
不仅仅因为,“屹川”这个名字,是父亲见他孤苦,特意为他所取,希冀他病愈之后,能如山川般坚韧挺拔,屹立不倒。
更是因为,他当年的模样,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甚至可以说是……令人恼火。
记忆中,那年他约莫十三四岁,一身凶险恶疾,形容枯槁,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城郊的一间破败土地庙里,只剩一口气吊着。
寻常人,哪怕出身贫寒,病重垂危之际得人施救,多是感激涕零,至少也会因受助而谦卑,并且配合对方。
可这个闻屹川,偏偏是个浑身长满尖刺的刺猬。
明明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虚弱得仿佛风一吹就散,却偏生还有力气对着前来施救的父亲嘶吼:“滚!都给我滚出去!我不用你们假好心!”
苏明棠记得,当时的自己气得小脸通红,眼睛圆睁,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袖,低声道:“爹,我们走!别管这不知好歹的家伙!”
父亲却只是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让她在破庙外等着。d完:?本@`^神;站` /最(新/·¥章@?a节~:更t\新(?e快o
他独自一人进了那间弥漫着霉味与绝望气息的昏暗破屋,与那个濒死的少年待了许久。
苏明棠不知道父亲究竟对他说了什么,用了什么法子。
只记得,当她再次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踏入那破屋时,那个之前还桀骜不驯、满眼戾气的少年,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他不再叫骂,不再挣扎反抗,只是睁着一双空洞却不再充满攻击性的眼睛,默默地,配合着父亲的诊治,一勺一勺喝下了那苦涩至极的汤药。
一晃多年,她以为这个人,这点陈年旧事,早已如烟云般消散,湮没在茫茫人海之中。
却不想,今日会在这故纸堆中,再次看到这个名字。
他竟成了江南道的总督。
记忆寥寥几笔,勾勒出他这些年的履历,从弃儿到江南道总督,平步青云,确实是少年得志,令人刮目。
只是,这年纪,便能坐到如此高位,未免也太年轻了一些。
苏明棠指尖在“闻屹川”三字上微微一顿,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不动声色地想将那本宗卷合上,再若无其事地换一本。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却先她一步,轻轻按住了那泛黄的书页。!w/a.n`b-e!n!t!x-t¨.!n,e¢t?
萧承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与了然,在她耳畔低沉响起。
“闻屹川。”
他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语调平缓,却像是一根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刮在她的心尖上,让她无法忽视。
“棠棠,”他亲昵地唤她,气息拂过她的耳廓,“难道不认识他?”
苏明棠缓缓抬起眼眸,迎上他近在咫尺、深邃探究的目光,声音平静得像深秋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回忆。
“但若说样貌,时隔多年,怕是早已对不上了。”
“许是……父亲当年在外行医时,救治过的某个病人吧。”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将一切归于模糊的可能。
萧承烨挑了挑好看的眉峰,唇角的弧度不减反增,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带着几分洞察一切的了然。
“仅仅是救过,便能让你,记上这么多年?”
他这话,分明是不信。
苏明棠垂下眼睑,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遮住了她眸中的情绪。
“寻常的病人,医过便忘了,自然是很难记得长久的。”
“至于他……”她微微停顿,似在费力思索,而后才缓缓道,“当年脾气太差,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想记不得,都有些难。”
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既不否认记得,又将记住的理由归咎于对方的恶劣脾气,而非任何私人情谊。
萧承烨闻言,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那笑声磁性悦耳,传入苏明棠耳中,却让她无端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他松开了按着宗卷的手指,转而更加用力地揽住她的纤腰,让她更深、更紧密地嵌入他温热的怀中。
“这个闻屹川,倒也算是个人物。”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手臂上细腻的肌肤,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叙述。
“因恶疾被至亲父母抛弃,九死一生才活了下来。”
“病愈之后,一边在市井中刻苦谋生,一边发奋苦读圣贤书,竟也让他一步登天,考取了功名。”
“如今,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成为富庶江南道的总督,为一方父母官,确是朝廷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材啊。”
他将闻屹川的坎坷经历与辉煌成就娓娓道来,那双锐利的眼睛,却始终紧紧锁在苏明棠平静无波的脸上,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苏明棠安静地听着,呼吸平稳,心中却暗自警惕,如同拉满弓弦的猎人。
萧承烨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他突然在她面前提起此人,这般详细,绝非偶然。
“他最落魄潦倒,狼狈不堪的时候,你都见过。”萧承烨的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与玩味。
“想必,当年你见他那般可怜,心中也是很同情他的吧?”
苏明棠缓缓抬起清冷的眼眸,直视着他深邃如夜空的眼眸,语气依旧淡漠如初。
“此人当年脾气顽劣不堪,冥顽不化,若非家父心怀医者仁善,不愿见任何一条性命在眼前平白逝去,又怎会不计前嫌,出手医治。”
她巧妙地避开了“可怜”与“同情”这样的字眼,只将功劳归于父亲苏辉澄的医者仁心,撇清自己的任何情感牵扯。
萧承烨的眸色深了深,像是平静海面下陡然涌起的暗流,让人看不真切他此刻的情绪。
他忽然转了话锋,问道:“那你当年,可曾想过要救他?”
这问题来得突兀至极,苏明棠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一时间不明白他话中究竟藏着何等深意。
她沉吟片刻,还是选择了据实回答:“以他当年那般恶劣的态度,臣妾年少气盛,那时,自然是不想救的。”
少不更事,她确实曾因闻屹川的恶言恶语而心生厌恶与不忿。
萧承烨闻言,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气息温热,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垂,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那如今呢?”
“如今,你愿意救他了?”
苏明棠心中猛地一凛,一股莫名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顺着她的脊椎骨节节攀升,让她背脊微僵。
他的话,像是一张无形的、淬了毒的巨网,正悄无声息地向她当头罩来,让她避无可避。
“陛下今日是怎么了?”
她微微侧过脸颊,试图拉开一丝与他之间过于亲密的距离,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困惑与不解,以及不易察觉的警惕。
“为何要与臣妾,反复闲扯这些早已不相干的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