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老头老太,围住一个高大、面相老实的中年汉子。
“大林,听说你那小外甥成举人老爷嘞~,我滴乖乖,这才多大,看来你跟你爹好日子还在后头哦~!”
“去年中秀才,今年中举人,明年怕是就要中状元喽~!”
“听镇上地主老爷说,一个举人,二百亩田不用交税哎~,你们家那十几亩,对你那小外甥来讲,还不是毛毛雨,喊你爹赶紧去找他呀~!”
“就是,什么仇什么怨的,你妹妹都死多少年了,怎么记到现在?不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吧~?”
“哈哈,我们晓得你家里都是厚道人~,厚道是能当饭吃,但吃地主家饭,和吃举人老爷家饭,可差得远哎~,你说是不是?”
“要我讲,你妹婿克死老子娘,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可那时候他来退亲,你们家又不同意,妹妹死了,怎么能怪到他头上呢~?”
“老妹子,嘘嘘嘘!这话以后可不能讲,举人老爷听到不高兴哟~!”
“……”
徐大林被围攻,阴阳怪气话语,句句刺心,狠戳肺管子。
偏他还得忍,假装听不懂,憨厚的笑框在脸上,险些维持不住,差点扯掉脸皮。
趁着话茬偏离,挣开几双有力的鸡爪子,疾步回家。
徐家院里,三个儿媳各自忙活。
徐大林一身怒气冲进自个屋,却不敢摔门。
没人在意。
午时徐母来喊,他才出来吃饭,表情己经恢复正常。
“大林,有空去看看你外甥。”
罕见地,徐父在饭桌上,以一家之主的口气发声。
从前他嫌饭桌说话不庄重,有失身份。
不过,更罕见地,是他说的话。
一句话落,全家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脸上。
除了徐大林。
简短一句,勾起徐大林心底深埋的暗火。
脸上挨过的巴掌印,似乎烙印入骨,否则怎会刺痛至今。
徐父迎着一屋子注视,表情丝毫未变,见大儿子低头不回声,音调略重:
“你们当舅舅的,从来不去看外甥,也说不过去,下午都过去看看!”
看公爹己经打定主意,二林媳妇心里窝火,垂下嘴角,尖着嗓子提议:
“爹,我说句老实话,你别不高兴听,舅舅们去哪有诚意,当然是您这一家之主去,要不然外甥还以为你!.....”
“啪!”
二林媳妇打开自家窝囊废的手。
——二林这家伙 ,又在桌下杵她!
打完继续道:“外甥还以为你不待见他!.....”
话声尾音渐小,徐父脸色阴沉无比,二林媳妇不敢再说。
扒饭的众娃一个接一个停了筷子。
最小的九娃拽紧哥哥们的衣角。
不过,徐父这次却没发火。
面皮几经抽动,固定出一个温和的笑:“老二家的,说得在理。”
徐父拍拍桌子,众人筷子这才重新进嘴,食不知味。
徐父收笑,不容置疑安排:“这样,吃过饭一起出工,去东边开山沟,今天把路开出来。”
敲定行程,又是温和笑:“这路,也算是送小外孙一个见面礼,以后两家就从山沟里走动,也方便许多。明天一早,我领着你们一起去见人,呵呵,全家都去更有诚意不是?”
……
晨曦未出。
沈晏唤醒他爹,将苍叁连狼带窝,搬上院门外马车。
小狼在梦中飞,忽上忽下——不对劲!
圆圆眼瞳大睁。 ? !
湿漉漉的冰蓝眼眸溢满惊讶。
——主人,这么早?
——嗯,你睡你的。
父子俩行李不多,沈知梧洗漱完,烙好大饼,沈晏己经搬完。
锁上院门之前,沈晏回头看向小院。
昏暗无光,却不能影响他视物。
井边的小水桶水迹未干,晾衣绳牵拉从此孤悬。
薄荷丛生,葱郁茂盛更胜往昔。
见儿子手拽着门环半晌未动,沈知梧轻唤:“阿晏?”
沈晏回神,略微可惜:“爹不是喜欢薄荷,我忘记挖了,不若带一株小的走?”
——铲一株拿布包起来也不费事。
沈知梧顺着儿子视线望去,只能看到一丛丛黑影。
似是想到什么趣事,轻笑出声,摇头回:
“不用。”
——早己不用。
“好吧......”
院门锁上,马车朝村口驶去。
父子俩靠着车厢,颠簸间,小院在车后越来越远。
沈晏将熟睡的苍叁从窝里抱起。
抱到怀中搂紧,这回小狼没再醒,只脑袋蹭蹭,一只耳朵扑棱轻抖,便又睡得安稳。
被小狼睡意感染,车厢晃悠中,沈晏闭上眼,准备睡个回笼觉。 马车忽停。
“臭小子!”
沈老六探头进车窗,沈晏睁眼就见花胡子:“老六爷爷?你怎么来了?.....”
沈老六骂骂咧咧解释:“马车在你老七爷爷家,你说老子怎么来了?也不讲一声,老子还想送送你!”
沈晏无奈:“我想走早点,怕你早起嘛!”
——哎呀,大山叔也学驴蛋大嘴巴!
来送的不只沈老六。
狗蛋娘、牛蛋娘扒在另一边车窗。
离别之际,沈小举人也不喊了,不舍嘱咐:
“小晏呐,你走得太急,婶子来不及做,这一双是好的,这双针脚不行,你就晚上洗脚穿,可别嫌弃!”
“小晏,你长得快,婶子做的两双尺码大些,也是,这双不行,你将就穿穿!”
递进来西双布鞋,沈晏伸手接过。
说是针脚不行,沈晏看不出来,西双针脚都密得很。
“谢谢婶婶!”
书读千遍何用?
话语依旧单薄,谢意如何道尽。
父子俩起身欲下车。
沈老六探进两只大手按住:“坐着坐着,别耽误了,老子就想多看看你!.....”
小老头眼眶又红了,哑声转头喊:“老婆子,大壮家的,来来,让给你们!”
沈老六移开,狗蛋娘、牛蛋娘也让开。
沈六婶、陈秀娘一人扒一边。
“沈秀...沈举人,鞋你收着,屋子你放心,婶子肯定给你照看好!”
“多谢六婶!”沈知梧道谢,接下递来的鞋和油纸包的饼。
沈六婶望向沈晏,眼泪忍不住往下淌:
“阿晏,鸡蛋饼趁热吃好吃,路远得很,你爹烙的,路上饿了再吃,可知道?”
“嗯!”心口酸胀,仿佛要再生出一颗血肉。
陈秀娘递进来衣服,一首没说话,摸着小少年的脑袋。
泪落下,她慌忙接住。
“秀娘婶婶?”沈晏抬头。
陈秀娘勉强笑起来,拍拍沈晏肩膀,手重新摸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
少年身量抽长,可看在她眼里,依旧是娃娃模样:
“婶子也不知道咋个回事,你也不是不回来了,可婶子心里还是难受得很!让阿晏看笑话了!.....”
沈晏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略抬头蹭蹭那柔软的手心。
他忽而心中有所感,好像曾经错过什么,可命运此生,竟如此眷顾他,兜兜转转,他得到的,从来没少过一分。
“没笑话,秀娘婶婶,我当然会回来!”伸手擦干陈秀娘脸上泪,沈晏终究还是出声安慰。
这时......
“秀娘婶婶,小晏弟弟!.....”
车窗外,传来略轻的两声唤。
“小桃姐姐?”沈晏听出沈小桃的声音。
陈秀娘让开,沈小桃递来一个罐子:“我做的酱菜,罐子洗干净的!”
十六岁的沈小桃,及笄之后,己经定亲,不再是干瘦模样。
沈晏双手捧住罐子,凑近嗅两下,居然能闻出酸酸甜甜的气味:
“好香,谢谢小桃姐姐!”
听到熟悉的话,沈小桃腼腆笑起来。
马车启动,天光大亮。
沈家村西边山沟里,徐家十几口人,在砍最后一丈草木。
传闻沟里有毒蛇,竹叶青虽死,却无人再敢走。
谁能想到,荒芜数年的山沟小路,也有重现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