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阿竹随父亲回村奔丧,在奶奶的樟木箱底翻到半面残镜。镜背刻着“戊申年秋,阿月赠”,正是五十年前村里突发怪病、整屋少女失踪的年份。当晚她对着油灯照镜,镜中倒影忽然转眸,唇角勾起不属于她的笑。
守灵夜暴雨倾盆,阿竹听见井台传来童谣:“一梳发,二梳魂,三梳镜里换生人……”推窗望去,穿月白衫的姑娘正坐在井沿梳头,长发垂入井中竟化作墨色水藻。她惊觉那是村口老槐树下石碑上刻的“失踪少女名录”里的第一个名字——阿月。
次日清晨,父亲对着残镜发怔,镜面上新添了道血丝般的裂痕。村长发来请柬,说今晚要办“祭井宴”,凡家中有未嫁女者必到。阿竹在祠堂看见供桌上摆着七只青瓷碗,碗底分别刻着“眼、耳、鼻、舌、身、意、魂”,正是奶奶棺木里缺少的陪葬品。
宴席过半,井台方向传来铜镜碎裂声。阿竹跑过去时,看见村长正将少女推入井中,水面倒映着七瓣残镜重新拼合的光。?z¨x?s^w\8_./c_o.m-她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塞给她的纸条:“镜井三年开,换得故人还——当年我们用七名少女换家人病愈,现在轮到你的倒影去做新的镜中人了。”
暴雨再次落下,阿竹手中的残镜突然发烫。镜中浮现出年轻版的奶奶,正和六个少女在井边许愿,她们的影子渐渐沉入井底,而井里升起的,是与她们容貌相同却眼尾带痣的“镜中身”。原来五十年前的怪病,本就是村民与井中邪祟的交易——用活人的“生魂倒影”换现世平安。
当村长的手即将抓住她手腕时,阿竹将残镜砸向井沿。七瓣古镜应声而碎,井中传来千万声重叠的哭号。水面翻涌间,她看见井底沉满了刻着名字的铜镜,每面镜中都困着个梳头的少女,而最深处那面镜里,正是奶奶年轻时的模样。
天亮后,镜溪村的古井干涸了,井壁上密密麻麻嵌着七百块碎镜,每块镜片里都映着同个雨夜——少女们抱着青瓷碗走向井台,发间别着的,正是阿竹发鬓间那朵奶奶临终前送她的白菊。从此村里再无“镜中人”的传说,但每逢雨夜,山风掠过碎镜时,仍会传来细碎的梳头声,像在数着被偷走的七十年光阴。\x~i+a.n,y.u-k`s~.?c`o_m?
井枯后的第七日,阿竹在柴房发现父亲对着半块碎镜发呆。镜面上浮动着水珠般的光斑,细看竟是无数细小的发梢在水中漂动——那是昨夜她在井台拾到的、混着青苔的白发。父亲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烫得像触过烙铁:“你奶奶……她托梦说,井底的镜子每碎一瓣,现世就会少一个活人的影子。”
村巷里开始流传怪事:张婶对着水盆淘米时,看见盆底映着自己梳着双髻的倒影,而她分明己年近六旬;李小子在学堂背书,墨砚里忽然浮出陌生少女的眉眼,与他亡母年轻时一模一样。更骇人的是,祠堂供桌上的七只青瓷碗陆续开裂,碗底的“魂”字最先崩碎,露出底下刻着的生辰八字——正是阿竹和村里六位未嫁少女的。
“镜魂要借壳还阳了。”守祠堂的瞎子老人敲着铜磬,浑浊的眼珠首首望向阿竹的方向,“五十年前我们用七具生魂换七十年阳寿,如今井枯镜碎,那些被关在镜里的姑娘,要从活人身上剜走属于她们的光阴。”他抖落袖口,露出腕上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昨夜我梦见阿月,她问我还记得当年井水是什么味道——是咸的,因为混着我们推她下井时,她咬碎舌尖的血。”
阿竹在奶奶的坟前挖到半截断簪,簪头雕着半朵未开的白菊,正是镜中奶奶发间那支。当她把断簪按在井壁的碎镜上,某块镜片突然泛起涟漪,映出奶奶被锁在镜中的场景:她正用簪尖在镜面上刻字,每划一笔,现世阿竹的手背就多出一道红痕。那些字连成句:“七月十五子夜,带七只碎镜到沉沙潭,镜魂归位则井水复流。”
沉沙潭在镜溪村最深处,潭底沉着五十年前失踪少女们的绣花鞋。阿竹带着用白菊编成的绳结,将七块刻着生辰八字的碎镜系在绳上。当第一缕月光漫过潭面,七只青瓷碗突然从水底浮起,碗里盛着黑得发稠的水——正是当年村民们饮下后“病愈”的井水。
“阿竹!”父亲的喊声从岸上传来。阿竹回头时,看见六个面无表情的少女正从竹林里走出,她们穿着月白衫,发间别着白菊,分明是祠堂石碑上的失踪者,却长着与村里中年妇人 identical的面容。她们伸手触碰潭水的瞬间,水面炸开无数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映着五十年前的祭井夜:村长将掺了朱砂的井水递给七个少女,承诺“睡一觉就能见到想念的人”。
“我们不是要害人……”其中一个少女开口,声音像浸了水的纸,“只是太想看看,爹娘在我们死后有没有掉过眼泪。”她掀起袖口,腕上系着与阿竹相同的绳结,只是白菊早己褪色。阿竹突然明白,所谓“镜中人”,不过是被偷走生魂的少女们,被困在镜中看着现世的亲人,用她们的寿命换亲人们的“平安”。
当七块碎镜全部沉入潭底,潭水开始逆流。阿竹看见井台方向腾起白雾,干涸的古井竟溢出清泉,水面漂着七片白菊花瓣,每片花瓣上都刻着“愿”字——是五十年前少女们未说出口的愿望。祠堂里,七只青瓷碗的裂痕悄然愈合,碗底的“魂”字变成了“还”。
镜溪村的雨在黎明前停了。阿竹在井台遇见晨汲的张婶,发现她鬓角的白发竟黑了大半,而她望向阿竹的眼神里,藏着五十年前那个雨夜的恐惧与愧疚。井水中倒映着的,不再是梳头的少女,而是七个手拉手的影子,正慢慢向山雾深处走去,发间的白菊在晨露中绽放。
从此每逢月半,井里会浮起七盏青瓷灯,灯芯是永不熄灭的白菊火。村里的老人们说,那是镜中少女们在数自己被偷走的光阴——数够七千个日夜,她们就能沿着灯光铺就的水路,回到五十年前那个还没下过暴雨的秋夜,把那碗掺了朱砂的井水,换成一碗真正的桂花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