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刚蹲在战壕边缘，摸出半截皱巴巴的烟，颤抖着...划了三次火柴才点燃。微弱的火光映出他脸上的血痂，也照亮了脚边那顶被子弹打穿的钢盔——里面还残留着半凝固的血。
远处，医护兵提着马灯在尸堆间穿行，偶尔停下，翻动某具躯体，探一探脉搏，然后摇摇头，拽下兵牌，草草裹上白布。灯影摇晃，拖出长长的鬼影般的轮廓。
“师座，喝口热的。”孙六不知何时摸了过来，递过一只磕瘪的军用水壶。里面的液体晃荡着，散发出劣质烧刀子的刺鼻气味。
杨刚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液体烧过喉咙，却压不住胃里翻涌的寒意。他盯着黑暗里某处，突然道:“李铁柱就死在那儿……肠子流了一地，还轮着工兵铲砍人...”
孙六没接话，只是默默掏出个东西——半块染血的压缩饼干，上面还粘着几根草屑。“那小子牺牲前塞给我的，说……六哥，替俺多吃两口？”
夜风突然大了，卷起一阵腥臭的焦土味。更远处，隐约传来野狗的吠叫，绿莹莹的眼睛在暗处浮动，等着啃食明天的腐肉...
此时李宗仁的指挥部亮着油灯，昏黄的光晕里，电报机“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徐明德摘下眼镜，揉了揉发红的眼睛道:“司令，重庆来的嘉奖令。”
“念！”李宗仁头也不抬，正用红铅笔在地图上画着箭头。,墈.书￠屋¨晓+说′王~ ¨追^嶵-辛￠漳!洁-
“——黑虎岭大捷，歼敌数千，实乃……”
“省了那些屁话！”李宗仁突然打断，铅笔“咔嚓”折断在“华中日军补给线”上！“告诉军需处，明天天亮前，把弹药和磺胺送到野战医院——要是再敢克扣伤兵配额，老子亲自枪毙人！”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转瞬即逝。像极了那些刚刚熄灭的生命。
次日清晨，杨刚站在临时野战医院的帐篷外，手里攥着那份被硝烟熏黑的名单。他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混进脚下早己被染红的泥浆里。
“417人回来，83人埋在了黑虎岭。”他低声念着，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
帐篷里，伤兵低声的呻吟着...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死死咬住皮带，不让自己叫出声，可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军医手里的锯子“咯吱咯吱”地响，每锯一下，那士兵的瞳孔就剧烈收缩一次。
“杨师长...”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杨刚转头，看见张阿毛——那个在战场上被炸飞了半条胳膊的小兵，此刻正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攥着腹部染血的绷带。他的嘴唇己经泛白，可眼睛却亮得吓人！“俺……俺没给兄弟们丢人吧？”
杨刚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伤员太多，马啡己经用光了！”他想起张阿毛冲锋时的样子，瘦小的身躯扛着炸药包，像头疯牛一样撞进日军机枪阵地。
“没丢人...”他哑着嗓子说，伸手按住张阿毛的肩膀，“你是条汉子！”
张阿毛笑了，可下一秒，他的瞳孔突然涣散，攥着绷带的手缓缓松开。医护兵冲过来，掀开被子时——他的腹部早己被弹片撕烂，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e~z-小,税_王^ ·蕞*薪.蟑_踕￠耕-歆+筷/
杨刚沉默地捡起那张染血的名册，在最后一页添上了爆破手张阿毛的名字...
李宗仁站在指挥部的沙盘前，指尖划过黑虎岭的地形图。
徐明德报告道:“司令，伤亡统计完毕。我军阵亡837人，重伤422人，轻伤不计。日军被歼灭约两个联队，缴获装甲车六辆，火炮十二门。杨师长那边阵亡了83人...”
李宗仁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点燃后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面小小的青天白日旗上。
徐明德低声问道:“值吗？这一战我们几乎掏空了家底...”
李宗仁抬眸，眼神冷峻如刀！他缓缓吐出一个字！“值。”烟灰簌簌落下，“黑虎岭这一仗，打疼了冈村宁次，打乱了日军的华中部署，”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狠...“而且，我们让鬼子记住了—— 中国人的地盘，进来容易，出去……得拿命填！”
话音刚落杨刚己经站在了门外。左胳膊上的绷带己经结了一层黑红的血痂...“报告司令，我部奉命休整。”杨刚敬礼时，绷带结着黑红的血痂突然崩开线头。
李宗仁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将半包哈德门塞进他染血的胸袋:“告诉炊事班，给每人加个荷包蛋。”
杨刚靠在头车副驾，黑虎岭的泥土正从轮胎纹路里簌簌掉落。五辆军用卡车碾过黄土官道，掀起一阵干燥的尘烟。车斗里，士兵们沉默地坐着，有的靠着挡板打盹，有的低头擦拭步枪。
杨刚坐在头车的副驾驶，左手搭在车窗上，绷带早己被血和尘土染成黑褐色，但好歹没废——军医说，再偏半寸，这条胳膊就保不住了...
晌午的日头晒得钢盔发烫，洛阳城墙的轮廓在热浪中浮动。下车后，杨刚走在队伍最前头，靴底沾着黑虎岭的泥，每走一步都像灌了铅。身后的士兵们沉默地拖着步子，枪械碰撞的金属声在寂静的官道上格外刺耳。
城门下，卖炊饼的老汉早早支起了摊，蒸笼里腾起的热气混着面香飘过来，却没人上前——活下来的人，胃里都还堵着战场上的血腥气。
“立——正 ！”哨兵一声喝令，城门两侧突然涌出几十号人——有拄拐的伤兵，有包着头巾的妇人，还有半大孩子攥着不知从哪摘的野花。没人说话，只是默默盯着这支残破的队伍，目光从一张张灰扑扑的脸上扫过，像是在找什么，又怕真的找到。
杨刚的喉结动了动。他看见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颤巍巍地伸手去摸一个娃娃兵的脸——那孩子才十七岁，颧骨上还留着炮弹擦过的疤。老太太的嘴唇哆嗦着，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把个煮鸡蛋塞进他兜里。
“杨师长！”脆生生的喊声打破凝滞。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从人群里钻出来，怀里抱着个粗布包袱:“俺娘让给的！”包袱皮一掀，露出二十多双崭新的布鞋，千层底纳得密实，鞋帮上还拿红线绣了“平安”二字。
杨刚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蹲下身，声音哑得不成调:“你娘呢？”小丫头眨眨眼，指向城墙根——那里新添了一排坟头，最前面的木牌上歪歪扭扭刻着，亡夫张大山之墓。
军部大院飘着炖肉的香气，可食堂里空了大半的座位。杨刚把分到的红烧肉拨进孙六碗里:“吃。”
孙六的筷子却停在半空。往常抢饭最凶的王栓子座位空了，李铁柱常蹲着扒饭的墙角只剩一滩没擦净的血渍。
远处忽然传来“咣当”一声——是个新兵摔了碗，盯着突然多出来的肉嚎啕大哭:“班长最爱吃这个……他说打完仗要请俺下馆子…”
没人笑话他。炊事班长拎着铁勺过来，往那新兵碗里又扣了勺肉，转头时用围裙狠狠抹了把脸...
被释放的郑耀先一脚踹开岗亭的木门，他的后颈还在隐隐作痛，指节捏得发白——杨刚这个疯子，竟敢对军统行动处的人动手！看你怎么向戴老板解释... 可当他穿过松柏林立的陵园小径时，脚步却猛然顿住了。
杨刚就站在新垒的坟茔前，背影像一柄插进土里的断刀。八十三座新坟排成方阵，每块粗糙的木牌上都用刺刀刻着姓名。最前排那座坟前摆着半包哈德门，香烟一根根点燃，插在土里，青烟笔首地升向暮色沉沉的天空。
郑耀先的怒斥卡在喉咙里。他看见杨刚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铁柱，你要的日本烟，老子给你弄来了。”杨刚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他弯腰把最后一根烟插进土里，“下辈子……别他娘的这么虎。”
风卷着纸钱灰掠过坟头，郑耀先的皮鞋碾碎一片枯枝。他忽然想起两年前在上海，自己也是这样站在乱葬岗前，把军统的银质徽章别在殉国同袍的裹尸布上。
皮鞋碾碎枯枝的声响惊动了杨刚。他转身时，左臂的绷带还在渗血，脸上未干的泪痕在硝烟熏黑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两人目光相撞，没有质问，没有辩解。郑耀先只是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杨刚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伤口又洇出鲜血。他摘下自己的军统银鹰胸章，别在李铁柱的墓碑上，转身就走...
走出十几步，突然甩过来一句:“明早六点，军统招待所，戴局长要见你！”
杨刚抹了把脸，弯腰拾起郑耀先"不小心"掉落的密函。月光下，"樱花计划"西个红字刺目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