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药气熏人,还夹着些说不清的朽败味儿。
太和帝就那么瘫在龙榻上,像个失了魂的偶人,没了丁点精神气。
那张脸,以往多少威严,现在只剩下一片惨白,和遮不住的颓唐。
“嗒、嗒……”
脚步声近了。
他费劲地掀了掀眼皮,混浊的眼珠转向来人。
陆准。
看清是他,太和帝身子几不可见地抖了抖。
这个他从没瞧上过,甚至一度想弄死的儿子,现在,却拿捏着他的生死。
真是……
“你来了。”太和帝嗓子哑得厉害,干涩涩的。
陆准走到他对面的椅子前,径自坐下,那份从容,倒让他更像这殿里的主子。
“匈奴人,撤了。”他声音不高,平平常常,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太和帝听了,脸上没什么变化,眼神还是那么空。
这结果,他似乎早就知道了。
也是,李天和那样的货色都敢反了,还不是打着这逆子的旗号说什么清君侧。匈奴人,又能翻出什么水花?
他输了,输得一干二净。
“呵……”
太和帝喉咙里挤出一声笑,也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别的。
他慢慢扭过头,看向陆准,那双曾满是猜忌和杀气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
“禅位诏书,朕写好了。”
他下巴朝着榻边矮几上那卷黄澄澄的东西点了点。
“盖上玉玺,就能昭告天下。”
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反常。
“朕……就一个念想。”
他望着陆准,眼里头一回透出点不像皇帝该有的东西,“宛妃,还有你十二弟陆志,放过他们。”
“他们碍不着你的事。”
陆准听完,走过去,拎起那份禅位诏书,在手里掂了掂,倒像是掂量着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
他慢条斯理地摊开,扫了一眼。
“啧。”
陆准咂了下嘴,“这笔字,比本王写得强。”
太和帝的一颗心,让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给提到了嗓子眼。
他实在闹不清陆准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这个儿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
就在太和帝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陆准开了口。
“来人。”
他朝殿外喊了一声,“取蜡烛。”
胡荣盛捧着烛台,碎步跑了进来,大气不敢出。
烛火跳着,映得陆准那张脸晦暗不明。
陆准伸出手,接过烛台。
然后,他当着太和帝的面,把那份写满了他所有不堪和败局的禅位诏书,一点点地,送到了烛火上。
“嗤啦——”
明黄的绢帛沾火就卷,眨眼便蹿起一小簇橘红的火苗。
火光,直直映进了太和帝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你,你这是做什么?”
太和帝失声叫道,他想撑起身子,却软绵绵地又跌了回去。
他指着陆准,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变得又尖又细。
“陆准!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难道,连这皇位都不要了吗?”
他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费尽心机,掌控京城,逼退强敌,连传国玉玺都拿到手了,不就是为了这个位子?
现在他主动给,这逆子却当着他的面烧了。
他在玩什么花样?
陆准看着那份诏书在火焰中化为飞灰,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什么变化。
直到最后一丝火星熄灭,他才将手里的残灰,随意地拂落在地。
“父皇,你好像误会了。”
陆准抬起头,看着床上那个惊怒交加的老人,“谁告诉你,儿臣做这么多,是为了篡位?”
“那……那你……”太和帝彻底糊涂了。
不为皇位,那他图什么?
“图什么?”
陆准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轻轻笑了一声,“父皇,你太高看这把椅子了,也太小看我了。”
他踱步到太和帝的床边,垂眼看着他。
那眼神,凉飕飕的,像在看一个不相干的物件。
“儿臣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
陆准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太和帝心口上。
“当初您要儿臣死的时候,可没想过,儿臣也怕死。”
“至于这皇位……”
陆准顿了顿,话锋一转,带了点说不清的意味。
“儿臣没想篡位。”
“至少,现在没想。”
自保?
太和帝的脑子,一片混乱。
他都主动禅位了,这逆子,还需要自保什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和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
他隐隐感觉到,陆准接下来要说的话,将会比直接夺走他的皇位,更加让他恐惧。
陆准看着他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脸上的笑容,越发意味深长。
陆准没接话,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
“父皇,这龙椅坐久了,人是不是就只会想一件事了?”
太和帝愣住,没明白。
陆准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睛里。
“您就安生在养心殿里待着,好好看,好好听。”
他俯身,凑到太和帝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吐出的话却让太和帝通体生寒。
“看着儿臣,是如何‘自保’的。”
说完,他直起身,再没多看一眼床上那个已经面无人色的老人,转身就走。
“不……你站住!”
太和帝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声音却嘶哑得像破锣,“陆准!回来!你给朕说清楚!”
陆准的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
“砰——”
殿门被胡荣盛从外面轻轻合上。
那一声轻响,却像巨石砸在太和帝的心上。
完了。
他瘫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他想喊,嗓子却像被棉花堵住了,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自保……自保……
这两个字像魔咒,在他脑子里来回地撞。
怎么个自保法?他要怎么自保?
朕都愿意禅位了,他还有什么不安全的?
不对!
太和帝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出一丝惊恐的光。
他烧了……他把诏书烧了……
他不是不要,他是不屑要!
这个逆子,他不要朕“给”,他要自己“拿”!
可天下人都看着,他要怎么拿?名不正言不顺,他要怎么堵住悠悠众口?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