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宝贝 作品

第62章 抽穗晚三天

处暑后的日头毒得能晒裂盐壳,李冰跪在试验田埂上,脖颈后晒脱的皮翻卷着,活像盐碱地里翘起的碱花。

他握着杜倩缝的绸布尺,量那稻穗长度时,布尺上的鸳鸯戏水图洇满了手汗。

“抽穗晚三天。”

李冰的嗓音沙得像磨过盐粒,帆布工作服后背结着汗碱画的等高线。

杜亮亮猎枪改装的喷灌器正在远处轰鸣,石膏水混着鸭粪淋在稻叶上,蒸起的气雾里浮着彩虹。

李大扁担的铜烟锅突然戳进田垄,烫焦了株稗草:

“七三年劳模队种的‘农垦57号’,穗头比这翘得高。”

他中山装第三颗纽扣不知何时缀上了稻壳,在日头下泛着金边。

试验田四周渐渐聚起灰扑扑的人影。

吴老蔫的算盘挂在枯槐枝头,被风刮得噼啪响;

赵瘸子拄着填农药池的铁锨当拐杖,空裤管粘满苍耳;

八个抬石膏水的媳妇鬓角别着野葛花,花瓣上凝着改良剂蓝粉末。

杜倩的咳声从老柳树后传来时,李冰正在测分蘖数。

她抱着的药罐突然倾斜,褐药汤泼在田埂上,盐霜地里竟钻出几簇嫩绿的碱蓬。

“当归黄芪熬了三昼夜。”

她惨白的指尖点在稻叶脉上,水渍沿着叶脉扩散成地图:

“能止水稻的瘟病。”

突然有人尖叫。

吴家媳妇挺着七个月肚子跌坐在田头,羊水在改良土上漫成淡蓝的湖。

接生婆抓起把稻壳炭要止血,却发现裤管渗出的不是血——改良剂染蓝的羊水在盐碱地上结晶,正巧凝成个“丰”字。

“快看稻花!”

杜亮亮猎枪走火打出的硝烟里,青白色稻花突然集体昂头。

花粉扬起的雾被西风卷着,粘在祠堂功德碑的“学大寨”残字上,竟把那蚀空的笔画填成了金黄。

李大扁担的铜烟锅掉进排碱沟。

他徒手去捞,却抓起把沉甸甸的淤泥——三十年未见的黑土混着蚯蚓粪,正从他指缝里往下滴油。

供桌上的土地爷泥像突然开裂,裂口处钻出李冰种的耐盐苜蓿,紫花缠上了功德碑的龙纹。

暴雨是半夜砸下来的。

李冰裹着塑料布往试验田狂奔时,闪电正巧劈中老农药池的残桩。

他借着电光看见稻浪在雨里起伏,耐盐碱的转基因稻梗弯成满弓,穗头却死死勾着灌浆的籽粒。

“排水闸!”

李大扁担的吼声混着雷声。

七个老汉推着独轮车冲向排碱沟,车上石膏粉被雨打成糊,糊住了吴老蔫那本泛碱的旧账册。

杜亮亮改装猎枪向乌云射击,改良剂蓝雾竟在雨幕中架起虹桥。

杜倩抱着药罐跪在田埂上接雨水,咳出的血丝在陶罐里漾开。

她忽然将李冰的银锁片浸入雨中,锁芯藏的蚯蚓卵遇水膨胀,在罐底拼出个歪扭的“活”字。

黎明前最黑的那刻,全村马灯都聚到了试验田。

李冰的ph试纸被雨水泡烂,李大扁担却掏出劳模奖章舀了勺田水。

奖章凹槽里的积水映着残月,那刺目的98不知何时褪成了柔和的72。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吴老蔫的算盘珠突然迸裂。

所有人看见昨夜暴雨捶打的稻穗昂起了头,青籽壳正在褪黄,露出的米粒白得像是新磨的藕粉。

杜亮亮猎枪管里残留的改良剂自动爆燃,蓝火苗舔过稻浪,空气里竟飘起米饭香。

李大扁担的中山装口袋突然蠕动,七三年排碱沟图纸里钻出赤红蚯蚓。

它们沿着他襟前的盐霜痕迹爬行,在“模范村”奖状上排出湿润的曲线。

李冰的帆布鞋被露水泡胀,鞋底钻出的苜蓿根须正悄悄缠上功德碑基座。

正午时分,全村人听见祠堂老钟自鸣。

铜钟表面剥落的碱壳里,李冰偷偷种下的耐盐爬山虎已结出红果。

钟声惊飞试验田的灰雀,鸟群掠过稻浪时,撞落的稻花恰似当年杜倩洒在婚书上的金粉。

“稻根在吐酸!”

李冰的吼声劈开晨雾,惊飞了栖在功德碑上的灰雀。

他跪在田垄间,手指抠进昨夜暴雨冲刷过的盐壳裂缝,指尖沾着琥珀色黏液。

杜亮亮猎枪改装的取样器正插在稻根处,透明软管里涌动的液体泛着珍珠母光泽。

李大扁担的铜烟锅突然戳进裂缝:

“七三年劳模队挖排碱沟,见过盐壳冒泡不假,可没这腌臜黏液。”

烟锅头燎焦了根须,腾起的青烟里浮着酸涩味。

他中山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泛黄的《土壤学》,书页边卷得像遭了虫蛀的咸菜叶。

“有机酸正在溶解碳酸钠结晶层。”

李冰的ph试纸刚触到黏液就褪成嫩绿色,纸片被晨风卷着粘上杜倩晾晒的草药筛。

正在拣选碱蓬籽的杜倩突然咳嗽,血沫子溅在试纸上,晕染出诡异的孔雀蓝。

吴老蔫的算盘珠突然卡在裂缝里,他撅着屁股往盐壳下瞅:

“乖乖,稻根底下像盘着群银蛇!”

泛碱的旧账本被风掀开,去年赊购石膏粉的欠款数字正巧盖在蜿蜒的根须分泌物上。

杜亮亮用猎刀尖挑起块蜕皮似的盐壳,日光下可见蜂窝状孔隙:

“这劳什子隔离层,比农药池的水泥板还硬实。”

刀刃反射的寒光扫过李大扁担的铜烟锅,锅壁上竟凝着层虹彩薄膜。

“当年你爹用驴车拉淤土”

“现在稻根自己在造隔离带!”

李冰突然撕开衬衫,露出后背被盐碱灼伤的疤痕。

新长出的皮肉纹路竟与盐壳裂缝走向一致,在晨光下泛着珍珠母光泽。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功德碑基座的苜蓿根须已缠上碑身,根系分泌物正在蚀穿“学大寨”的鎏金字。

赵瘸子拄着铁锨一瘸一拐跑来,空裤管里抖落出结晶的盐粒:

“碑座碑座底下冒酸水了!”

暴雨后的试验田蒸腾着咸腥气。

李冰的帆布鞋被黏液浸透,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蟾蜍卵上。

他忽然跪地刨开盐壳,腐殖土层里赫然躺着七三年劳模队遗失的搪瓷缸,缸内壁的向日葵图案被有机酸蚀成了银耳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