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偷鸡

电影散完场,月亮已经爬到了树梢头。

陆卫民一家除了因为要安排电影放映员住下而晚回去外,他们随着散场的人流往家走,手电筒的光柱在田间小路上晃来晃去。

“哈——欠——”陆子明揉着眼睛,走路都开始打飘。

陆卫国弯腰把他背起来,小家伙的脑袋立刻像蔫了的小南瓜似的耷拉在他肩上。

陆卫民困得直揉眼睛,手里的电筒光时不时扫到路边的草丛里。

“这电影看得,明天早起干活可要遭罪了。”陆母看着儿子女儿他们困的走路都飘了,嘴里嘟囔着。

这会儿已经是十点半了,往常这时候,村里家家户户早就熄了灯,今晚破例熬到这么晚,大家都有些撑不住了。

快到家门口时,一个黑影突然从柴垛后面窜出来,把全家人都吓了一跳。

陆卫民电筒光一照,发现原来是阿泽,只见他满头大汗,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跑着来的。

“阿民!阿民!”阿泽压低声音喊道,一边不停地朝他们挥手。

陆卫民见到阿泽这个时间点跑来找自己,心里“咯噔”一下,困意顿时消散了大半。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阿泽跟前:“是出事了吗?”

阿泽抬头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说道:“阿崴在养鸡场抓到一个来偷鸡的娃!”

今天晚上是阿崴来守夜,没有去晒场看电影。

果然来了。

陆卫民眉头一皱,这段时间他就担心养鸡场会被人惦记。毕竟养鸡场的消息这会儿已经都传遍了整个公社的所有村子了。

他沉声问:“人在哪?”

“还在养鸡场,这会儿阿崴正看着呢!”阿泽擦了擦满头的汗。

“我跟家里人说一声,然后去养鸡场看看怎么回事。”说完他转身来到家人面前说了自己要去一趟养鸡场。

陆母听到小儿子这么晚了还要出去,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个时间还要出去啊?”

陆卫民觉得偷鸡这个是小事,就不说出来让家人们担心了,于是就跟他们说不是什么大事。

媳妇李艺清并不担心什么,只是让陆卫民早点回来,以及回来的路上小心一些。

“阿民,要不要我一起去啊?”大哥对弟弟问道。

陆卫民本来是不想大哥也去的,毕竟他明天早起上班,不过既然大哥提出来了,养鸡场也有他的份,于是就点头同意大哥一起去了。

就这样,在跟家人们说了一声后,他们俩兄弟跟着阿泽一起朝着养鸡场而去。

月光下,三人的脚步声在田间小路上格外清晰。阿泽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向还没有知道是什么情况的陆卫国说明情况。

大哥听到是个小孩子跑到养鸡场偷鸡后稍微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鸡群突然大规模疾病,其他的都能接受。

陆卫民皱着眉头问道:“那孩子是我们村的还是外村的?”

阿泽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刚看完电影到家,巡逻的民兵找过来说我们的养鸡场有小孩子偷鸡,人被阿崴抓到了,让我来通知你,然后我就直接跑过来找你了。”

听到原来是这么回事的,陆卫民点点头说道:“走吧,加快点速度了。”

…………

三人刚跑到养鸡场门口,就看见民兵队长张建国高大的身影立在守夜小屋门前。他腰间别着手电筒,肩上还挎着一杆老式步枪,在小屋里传出来的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威严。

这年头民兵队长是可以拿枪的,所以这会儿张建国手里有枪并不觉得奇怪。

当然为了保证安全,枪里是没有子弹的,就是用于威慑而已。

“建国叔?你怎么在这?”陆卫民喘着气,惊讶地问道。

张建国转过身来,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要是咱们村的小兔崽子,我派个人过来就行了。可这小子是隔壁二塘村的,那我就不得不过来看看了。”

“二塘村的?”阿泽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难怪敢来偷鸡!要是咱们村的,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咱的们养鸡场!”

毕竟整个安平村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养鸡场是生产大队的大队长儿子们开的,敢去偷鸡不怕在村子里混不下去啊!

“人在里面?”陆卫民朝小屋努了努嘴。

“在里头呢。”张建国掀开挡风的草帘。

走进小屋,扑面而来的是煤油灯燃烧的味道。

陆卫民眯了眯眼,适应着昏暗的光线,见到阿崴正坐在木板床边,一个年轻民兵坐在旁边的木椅上,两人都紧盯着床头的角落。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墙角蜷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借着摇曳的灯光,陆卫民看清那是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身上的衣服大得离谱短袖衫,像是大人穿的,松松垮垮地挂在他单薄的身板上,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下身那条绿军裤明显改过,裤脚还留着歪歪扭扭的针脚。

最扎眼的是那双胶鞋,鞋边的都快磨平了,只能用麻绳勉强绑着。

阿崴见他们进来,赶紧起身迎上前。

陆卫民对阿崴点点头,然后问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阿崴看了一眼角落的小子,压低声音说:“我照例在鸡场周围巡视,走到大棚拐角时,突然看见个黑影晃了一下。我喊了声‘谁在那儿’,那影子撒腿就跑。结果没跑几步,‘扑通’一声就栽进我们之前挖的那个排水坑里,于是就抓到了。”

陆卫民的目光在小子身上扫过,注意到他裤腿上还沾着泥水,手肘处也有擦伤的痕迹。

“他有交代什么了吗?”陆卫民问道。

阿崴清了清嗓子,把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煤油灯的光线在他脸上跳动,映照出几分哭笑不得的神情。

“这小子叫梁克亮,二塘村的,今年刚满十二。小学念到三年级就辍学了,现在在家帮着干农活。”

屋里的人都竖起了耳朵。蹲在墙角的梁克亮听到自己的名字,身子又往墙角缩了缩,把脸埋得更低了。

“昨天下午,这小子跟村里几个同样不上学的小伙伴瞎晃悠。”阿崴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不知谁听说了咱们的养鸡场是用塑料大棚来养鸡,觉得鸡很多,又好偷,于是几个毛孩子就动了歪心思。”

陆卫民挑了挑眉,和其他人对视一眼,他们的这个养鸡场声名远扬了。

“他们就约好了今晚趁咱们村放电影的时候来偷鸡。“阿崴说着,忍不住瞥了眼墙角,“结果到了地方,其他几个胆小的都不敢上前,就推梁克亮上来,先去探路...”

说到这儿,阿崴突然憋不住笑,赶紧捂住嘴。

原来梁克亮刚摸到养鸡场边上,正巧撞上阿崴出来巡视。

这孩子一慌,转身就跑,结果没跑几步就栽进了排水沟里。

“所以…”阿崴好不容易忍住笑,“这鸡还没偷着,就被我逮了个正着。其他几个小子见势不妙,早跑没影了。”

陆卫民听完,和大哥、阿泽交换了个眼神。几个人都抿着嘴,肩膀一抖一抖的,硬是憋着没笑出声。

这哪是什么精心策划的偷鸡行动,分明就是一群熊孩子的闹剧。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农村的小孩子们做偷鸡摸狗的事那是屡见不鲜的。

陆卫民就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跟着阿泽阿崴这些村里的小伙伴们去掏过鸟窝、摸过鱼虾,偷摘过生产队果园里未熟的桃子。

那些顽皮的往事,如今想来都成了带着苦涩的童年回忆。

当听着梁克亮偷鸡的经过,几个年轻的大人们会心一笑,那笑容里包含着过来人的理解与宽容。

但很快,陆卫民的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煤油灯摇曳的光线下,他注意到梁克亮瘦小的身影在墙角瑟瑟发抖,那低垂的脑袋和紧攥的拳头,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这孩子…”陆卫民在心里叹息。

其他孩子偷东西或许只是为了解馋,但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子,显然有点不一样。

张建国沉重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爸我认识,前些年给生产队挖井时摔伤了腰,现在连重活都干不了。”

老民兵队长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带,“家里没了顶梁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这次怕是听信了那些坏小子的怂恿,想着能弄点肉吃...”

这番话像块石头,重重地砸在陆卫民心上。

他望着梁克亮露出鞋外的脚趾,那上面还沾着泥巴和草屑,指甲缝里满是黑垢。

估计这小子不是因为嘴馋,而是真的太久没尝过肉味了。

“跟他一起来的其他孩子,知道是谁吗?”陆卫民问道,声音不自觉地柔了不少。

阿崴摇摇头,脸上露出几分赞许:“这小子嘴硬得很,一直也不说出他那些同伙的名字。”他顿了顿,“倒是有几分义气。”

这个回答让屋里的大人们都愣了一下,没想到小小年纪就懂得义气这一套了。

陆卫民蹲下身,与梁克亮平视。

煤油灯的光在小子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照亮了他眼角未干的泪痕和倔强紧抿的嘴唇。

陆卫民看着小子的眼睛,他看到眼睛里面盛满了恐惧、羞愧,还有一丝不肯认输的倔强。

这一刻,陆卫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同样穿着补丁衣服,穷酸模样,但是在别人面前却总想保住最后一点尊严的乡下孩子。

“阿民,你看这事怎么处理?是叫他父母来领人,还是直接送公安局?”阿崴的声音在狭小的守夜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话音刚落,蹲在墙角的梁克亮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

他缓缓抬起那张满是泪痕的小脸,泪水混合着泥土在脸上冲出几道沟壑。煤油灯的光线下,那双惊恐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叔...叔叔伯伯...”小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死死揪着破旧的衣角,“我...我知道错了...真的!今天是第一次...求求你们别送我去公安局...”

这带着哭腔的哀求让屋里的大人们都沉默了。

张建国别过脸去,粗糙的大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枪托;大哥叹了口气,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就连一向嘻嘻哈哈的阿泽也不嘻笑了。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卫民身上,想知道陆卫民要怎么做决定。

毕竟他现在是养鸡场的“老大”,事情都由他来决定的。

所以他不开口,其他人也不说话。

煤油灯的火焰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将他的表情衬得格外深沉。

屋里静得能听见梁克亮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过了良久,陆卫民终于开口:“算了。”

这两个字仿佛有千斤重,“反正鸡没偷成,也没造成损失,又是初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今天太晚了,先找个地方安顿他,明天要是没什么特殊情况,就送他回家吧。”

说完,他看向大哥陆卫国和其他人,用眼神征询他们的意见。

大哥和阿泽交换了个眼色,觉得像陆卫民说的决定也挺好,于是就轻轻点了点头。

阿崴挠了挠头,嘟囔道:“本来也就是想吓唬吓唬他...”

张建国把步枪往肩上提了提,声音里带着长辈特有的威严:“是该给个教训,但送去公安局就太过了。”

然后他走到梁克亮跟前蹲下来,用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小子那瘦弱的肩膀,“小子,记住今天的教训!没有下一次了!”

梁克亮呆住了,眼泪挂在腮边都忘了擦。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些刚才还似乎要把他送公安局的大人们,就这么不放过他了,就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次不再是恐惧的哭泣,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宣泄。

陆卫民蹲下身,掏出手帕递给小子:“把脸擦擦。”

他的声音比先前柔和了许多,“今天天晚了,你就先在我们村里住下,明天再送你回去。”

梁克亮在听到自己不会被送去公安局,泪水立刻止住了,在接过陆卫民递过来的手帕后,擦了脸颊上的泪水。

他抬头望向眼前的大人们,一脸真挚地说道:“谢谢叔叔伯伯,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样的事了。”

陆卫民望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虽然决定不追究偷鸡的事,但总觉得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

这小子嘴硬不肯供出同伙,总得让他长点记性。

他直起身,对阿崴说道:“阿崴,今晚就让这小子睡这儿。明天三点杀鸡的时候,让他跟着一起干活,就当是偷鸡未遂的惩罚。你觉得怎么样?”

阿崴听到陆卫民这么建议,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那敢情好!多个人手帮忙,我也能早点干完回家补觉。”说着揉了揉发酸的后颈,“今晚上这一折腾,可把我累坏了。”

陆卫民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角落的搪瓷碗上:“这里有吃的吗?给他弄点,估计饿坏了。”

“有几个玉米饼子,“阿崴走到木柜前,拿出一个粗布包,“还有些咸菜疙瘩。”

陆卫民点点头,转向梁克亮。小子正怯生生地偷瞄着他们,见陆卫民看过来,立刻又低下头。

“听清楚了吗?”陆卫民故意板起脸,“今晚你就在这儿睡,明天三点起来帮这位阿哥杀鸡。干完活,偷鸡这事就算翻篇了。”

梁克亮猛地抬头,脏兮兮的小脸上写满难以置信。他没想到惩罚这么轻,连忙点头如捣蒜:“明白!我一定好好干活!”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

阿崴把玉米饼塞到小子手里:“吃吧,吃完早点睡。三点准时起来,可别赖床。”

语气虽然严厉,但眼里却带着笑意。

陆卫民看着小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最后那点怒气也消了。

他转向张建国:“建国叔,明天是让他父母来接,还是我们送回去?”

张建国摸着下巴想了想:“二塘村离这儿不远,明天我正好要去那边办事,顺道送他回去吧。”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屋外,月亮已经开始西沉了。陆卫民打了个哈欠,这才感到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走吧,回去睡了。”他对大哥、阿泽以及张建国说道。

临走前,他又看了眼缩在床角的梁克亮,正小口小口地啃着玉米饼,生怕吃得太快就没了。

回村的路上,夜风带着稻香拂过脸颊。

陆卫民想起小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说道:“哥,明天你回来拿鸡,跟阿崴说说,给那小子带点鸡血回去吧。”

给只鸡什么的不现实,给鸡血就没有问题了。

大哥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会意地笑了:“你啊,刀子嘴豆腐心。”

陆卫民笑而不语,一味地快步往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