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继续在这个点上纠缠,只会暴露控方的被动。
他缓缓坐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甘。
“没有问题了。”
赵长山被法警带了下去。
法庭内,气氛再次变得微妙。
张伟,这个曾经被轻视的律师,用一系列看似“偏门”的证据和证人,一步步瓦解着一审判决的基础。
他不仅证明了瓶子本身的隐蔽危险性,更用证人证言和调查报告,勾勒出了赵王氏所处环境中普遍存在的认知盲区。
李明远的脸色,此刻已是铁青一片,难看到了极点。
他深知,在张伟那两名关键证人出庭之后,自已精心构建的防线,已然是千疮百孔。
仅仅凭借“过失致人死亡罪”来咬死,恐怕都难以稳住阵脚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来自审判席那边的压力,以及旁听席上那些微妙的眼神变化。
“无罪”……
这两个字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曾几何时,这在他看来是何等荒谬绝伦的痴人说梦。
但现在,这个遥不可及的幻想,似乎真的在一步步逼近现实。
审判长的目光在控辩双方席位上缓缓扫过。
他的内心,此刻同样波涛汹涌,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公诉人李明远……已经是黔驴技穷,再无回天之力了。
那两个证人,太致命了!
一个农资店员,一个村长。
看似不起眼的小人物,却像两把最锋利的尖刀,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公诉方最后的希望。
农资店没有履行告知义务。
村里从未有过农技安全培训。
这两点,直接将赵王氏与“可预见的风险”、“应有的认知”彻底剥离开来。
再结合之前那份全国性的调查报告,以及龙科院的化学鉴定……
辩护人真是把“认知鸿沟”这个点,给打得明明白白,彻彻底底!
这个案子,从法律层面看,“过失”的帽子,怕是戴定了。
至于量刑……
审判长在心中迅速盘算着。
如果最终认定为过失致人死亡,考虑到本案的极端特殊性,以及辩护方提供的诸多减免情节,刑期必然会大幅度缩减。
从一审的无期徒刑,直接跳水到十年以下,甚至更低,都是极有可能的!
具体的刑期,自然还需要合议庭经过细致严谨的商议才能最终确定。
但以他浸淫法庭数十年的经验判断,最多,恐怕也就是十年左右的刑期了!
虽然不是张伟力争的“无罪”,但这已经是天翻地覆的改变量!
从必死的局面,硬生生被这个年轻律师给盘活到了这种地步!
这个结果,对于赵王氏而言,无疑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审判长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震动强行压下,恢复了法官应有的沉稳与威严。
他看向控辩双方。
“控辩双方,是否还有新的证据或证人需要申请?”
“是否有新的问题需要辩论?”
李明远和张伟均表示没有。
“好。”
审判长拿起法槌。
“咚!”
审判长目光扫过全场,声音庄重。
“法庭辩论结束。”
“现在,进行法庭审理的最后一个环节——最后陈述。”
“请上诉人及其辩护人进行最后陈述。”
张伟深吸一口气。
他站起身,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律师袍衣领,动作不大,却透着一种仪式感。
这一刻,他不仅代表着赵王氏,也代表着他所坚持的法律理念和对事实真相的追求。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审判席,扫过公诉席上神情复杂的李明远,最终,落在了被告席上那双充满惶恐和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睛上。
公诉席上,李明远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他的眉头紧锁,双眼紧紧盯着即将发言的张伟。
张伟的声音在肃静的法庭内响起,清晰而沉稳。
“审判长、审判员。”
“经过法庭调查与辩论,本案的基本事实、关键证据——尤其是关于涉案冰红茶瓶的‘先天带毒’及其隐蔽性,以及上诉人认知能力的局限性——已清晰呈现在法庭面前。”
“辩护人在此不再赘述细节,仅重申核心观点:上诉人赵王氏的行为,无论从主观构成还是客观归责来看,均不符合投放危险物质罪或过失致人死亡罪的法定要件。”
他的语速稍稍放缓,目光扫过旁听席,仿佛在与每一个关注此案的人对话:
“但是,审判长、审判员,辩护人更想强调的是,这起令人扼腕的悲剧,所揭示的远不止于一个个体认知能力的欠缺。它更像一面镜子,折射出我们社会在快速发展过程中,某些被遗忘角落的真实困境,以及潜藏在日常生活之下的结构性风险。”
“上诉人赵王氏,是千千万万挣扎在温饱线上、信息获取渠道极其有限、安全知识教育严重匮乏的底层民众中的一员。”
“她的行为逻辑,她的‘想当然’,并非孤立的愚昧,而是在她所处的特定生存环境、社会阶层和认知水平下,一种无奈且具有普遍性的‘常态’。”
张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沉痛:
“当城市工业废弃物,以‘废物利用’的名义廉价流向乡村;当剧毒农药的监管链条,在某个环节出现致命的疏漏;当安全生产和使用的知识,未能有效穿透信息壁垒、抵达最需要它的群体……悲剧的种子,或许早已埋下。”
“法律要求每一位公民尽到合理的注意义务,这毋庸置疑。”
“但这种‘合理’,绝不能是空中楼阁,不能是脱离现实的、高高在上的苛责。它必须结合行为人所处的具体环境、认知水平、信息条件,进行综合的、具体的、符合情理的判断。”
张伟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被告席上的赵王氏身上。
“我们不能用现代都市精英的认知标准,去要求一个连智能手机都可能不会使用的农村老人,去识别一个经过科学鉴定才揭示其长期、隐蔽、深度毒性残留的废弃塑料瓶。”
“这不仅不公平,也违背了法律探求事实真相、实现个案正义的初衷。”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审判席,语气变得更加恳切:
“本案中,赵王氏并非加害者,某种意义上,她亦是受害者——是信息鸿沟的受害者,是监管疏漏的受害者,是那个被污染的‘毒瓶’本身的受害者。”
“她的行为,缺乏法律意义上的主观罪过。其造成的客观损害,根源复杂,责任并非仅在她一人。”
张伟微微躬身,目光诚挚而坚定:
“因此,辩护人恳请合议庭,在做出最终裁决时,能够超越冰冷的法律条文和令人痛心的后果本身,深刻洞察这起悲剧背后所反映的社会现实与个体困境。”
“请充分考量上诉人赵王氏的主观状态、认知局限以及本案发生的特殊背景,在法律的天平上,不仅要衡量行为的危害,更要衡量行为人的可谴责性。”
“判决不仅是对个案的处理,更是对社会价值的引领。我们期待一份能够体现法律精度、彰显司法温度、关照底层疾苦的公正裁决。”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结束了他的陈述:
“辩护人最后恳请:依法宣告上诉人赵王氏——”
“无罪!”
话音落下,法庭内寂静无声,只有空气中弥漫着沉重而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