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三雕
沈知予在高世达的手下任劳任怨地做了些时日的书记官,不仅分内之事做得滴水不漏,甚至能就很多问题提出中肯的建议,并且口风极其谨慎,未曾出现过泄漏情报机密的现象,因而也就逐渐得了高世达的信任,慢慢也会采纳沈知予的看法。
今夜,沈知予就像往常的每一次谈论一样,平静如水般说出自己的观点,好像利益好坏都与她并不相干,她只是完成自己的任务一样。
“枢密使大人,何不推动废除私兵一事?”
这话正切合了高世达的心愿。他掀了掀眼皮问:“废除私兵哪有那么容易?早已盘踞多年的世家又不是吃白饭的,又不是咱家想动就能动的。”
沈知予道:“若此事能成,痛在一时,利却在一世啊!世家之所以能够在自己的地盘上耀武扬威,丝毫不听枢密使大人以及皇上的敕令,就是因为自己有自己的兵马,就算是就地另立新朝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要是能夺了他们的兵权,那州郡上的财富,不都是应有尽有、任君采撷?更何况,护卫皇上的军队也在此范畴,要是废除了,所有护卫皆由枢密使大人调动,岂不美哉?”
高世达饶有兴味地问:“无妨,你心中想法大可一吐为快。”
沈知予道:“喻某不敢有丝毫保留之处。只是下官终究只是个文人,对行兵打仗一事不敢妄议。不过枢密使大人可先提出此议案,试探试探皇上和世家的态度。反对的声音终究是会有的,但水滴石穿,相信以枢密使大人的盖世之才,定能将天下兵马之权收归掌中,勿使大权旁落啊。”
高世达只是摆摆手,让沈知予退下了。沈知予心里明白,这事已经成了一半了。
看似只是一个轻飘飘的提议,沈知予却经过几番深思熟虑,正是一箭三雕之计。
其一,能够激化高世达同世家之间的矛盾。本来皇权、世家、宦官三足鼎立,互相牵制,而寒门出身的人则是在夹缝中生存。高世达这么一提,就站到了皇权和宦官的对立面上,世家里的人也会暗暗活络心思起来了。
其二,为了让皇上更害怕、更依赖她沈知予。要是没了私兵,就相当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并交到了高世达手里。只要高世达一声令下,陛下就会身首分离,焉能不怕?陛下只要怕了,就会念着她沈知予的好。
其三,是为了看看当前世家之中,到底谁能代表所有人来当这个话事人。她手里可是握着先帝山陵崩时沾血的带毒龙袍,这么一份大礼,到底谁才能将这份证据发挥到极致呢?
果然,高世达在第二天的早朝上就主动提及了废除私兵一事,满庭哗然。
他还是太急躁了,这事本需要一个不得不提的契机,但高世达就这样毫无铺垫地讲了出来。因为他已经等不了了。
年少时就进宫被净身,伤了身子骨的根本,本来就对寿数有损;后来又随着先帝南征北战,忍饥挨饿的,落下的战伤不知道有多少;被先帝托孤以来,又是十年过去。他虽然看着还是春秋鼎盛,但又还有几年可活?要是再不朝前一步,等他垂垂老矣,就是案板上的鱼肉,被那些个豺狼虎豹尽数分食了去。
皇上端坐在龙椅上,在高高的金銮殿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倒是柳云衡率先开口:“禀陛下,目前国库仍然空虚,突然有如此大变,恐怕会民生动荡啊。望皇上三思!”
话里虽说的是皇上,目光却对准了高世达。
这柳云衡是沈知予在翰林院时所遇到的柳玄衡的兄长,现任柳家家主。柳家也是世代清流世家,从前朝、甚至前前朝就存在了,朝代更叠似乎并不影响柳家的鼎盛。
看来此人,能够有最强的力,将这根弓箭射出最大的威力,一箭洞穿高世达的咽喉。
李赫坐在上面,心中怒火愈燃愈烈,但他并不能当堂发怒。他要变得成熟、变得稳重,要获取朝臣的心来和尊重,不能再当一个孩子气的皇帝。
他也不是看不清局势,也明白高世达不过是试探一番而已,直接便跳到下一个议程了。
下朝之后,李赫又将沈知予单独叫到了御书房。
李赫在沈知予面前,可不顾什么在朝臣面前的体面,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完全将自己的情绪外放。
“砰——”一个花瓶摔到地上,碎成一瓣一瓣的碎片。李赫竟然也不觉得陶瓷碎片危险,竟然生生赤着脚走了上去,所到之处都沁出鲜血来。他怒气上涌,额头上青筋暴跳,好像感受不到痛楚一样。
李赫凑近沈知予,沈知予这才看清,李赫的眼睛里血丝遍布。
他问道:“你不是说你要去卧底吗?卧底到现在就是这个结果?要让朕把脖子洗得干干净净送到高世达的眼前去,让他干净利落地斩首?”
沈知予已经习惯了暴怒状态下的李赫,甚至对安抚的方式也驾轻就熟了。
她将双手拢到李赫的脑后,轻轻取下紧紧束缚一头长发的玉冠,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李赫愣在原地,连怒火都忘记继续燃烧了。
沈知予将十指插入发根,有规律地抚摸着李赫的发根,几乎是以一个紧紧拥抱的姿势。
李赫的偏头痛得到了极大的舒缓,甚至有一种令人浑身战栗的爽感传遍全身,他舒服地轻哼了一声。
沈知予这才开口:“陛下,您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李赫的雷霆之怒被沈知予这么一安抚,十分也消了七八分,顿时也不好发作了。
沈知予凑到他耳边,细细解释将自己的计划解释了一遍,当然是省略了跟李赫相关的部分。
李赫听完,心里刚刚升起的那分怀疑早已消失地无影无踪,反而是为沈知予的神机妙算所折服了。但他可是皇帝,怎么能钦佩自己的臣子?还是要有一点威严的。
于是他僵着脸,一板一眼地说:“喻爱卿,你做的很好。”
沈知予忍俊不禁,明明浑身都倚在自己的怀里,还嘴硬的小皇帝是真的很可爱。
毕竟,他才十五岁。沈知予想,自己十五岁的时候,也还是张什么也不懂的白纸,只不过一步步历练过来,多少长了些心智城府。
李赫紧紧抓着沈知予的袖子,也许是命令,也许是哀求,认真道:“喻爱卿,给朕除掉高世达。官位、爵位、金银,你想要什么朕就给什么。”
都说君无戏言,但是小孩子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呢?
沈知予回握住李赫的手指,笑着,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只是浅浅的一层挂在颊上:“好。微臣一定不辱使命。”
安抚好李赫,沈知予马不停蹄,带着那件带血的龙袍就去敲响了柳府的门。
守门人问:“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沈知予朗声道:“枢密使座下书记官沈知予。为见柳云衡柳大人而来。”
若是报了自己的官职,也许会让她明日再议;但若是报上今日早朝时刚刚起了龃龉的枢密使下属来,就很有猫腻了。
柳云衡果然吩咐让她进去。
偏远的书房摆设清雅,仅有文房四宝,并无其余装饰。用来接待她,既不过分铺陈也并不怠慢,正是合情合理、中规中矩。
柳云衡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喻大人为何而来?”
沈知予并不开口,只是款款站起,掏出怀中包袱,缓缓在桌上展开。
柳云衡一见到那边缘的明黄色,当即大惊失色:“什么意思?这可是谋逆大罪?别牵连到我柳府!”
沈知予已感受到阵阵杀意,隐隐能看到兵戈寒光。是了,她同家主单独见面,怎么可能没有森严戒备?
沈知予面色不改道:“还请柳大人看看,这龙袍上,可有何异样?”
柳云衡能打败同一代中无数英杰才俊坐到家主的位置,自然也不是吃素的。陈旧龙袍、带血、沾毒,他很快联想到了沈知予想让他联想到的部分。
柳云衡颤巍巍、试探道:“先帝?”
沈知予颔首。
他自然没有那么容易就相信,质问道:“此物从何而来?我怎能确信这不是你假造?”
沈知予也编好了说辞:“高世腾畏罪自尽后,从他府中搜出的,此事目前只有我和陛下二人知道。”
事实上,拿到龙袍在先,高世腾自尽在后。但如今已经死无对证,这个时间差的空子还是可以让沈知予钻一钻。
柳云衡神色复杂,一时无话。他问道:“你为何将此物给我?你先忠于陛下,后投靠枢密使,现在又告密给我,是有什么意图?”
世家都有严格的血统纯粹要求,沈知予根本就没有奢望得到世家力量的助力,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而已。
她道:“下官从始至终,都只是忠于陛下,投入高世达阵营不过是权宜之计,这一点,请柳大人放心。如若不然,此刻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沈知予循循善诱:“此物,有多大的力量,柳大人才学兼备,相比不需要下官再赘述了吧?高世达狼子野心,必然不会甘心于现在的一亩三分地,假以时日,就会将魔爪伸向世家、伸向陛下。”
都是聪明人,话只需要说道三分即可。沈知予也并不要求当场就要个准信,而是先卖了个便宜。
沈知予势在必得,还是留了一个优雅的结语:“柳大人,此物就算见面礼,送给您了。要怎么做,全凭您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