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心
沈知予想,她得去见见翠翠。结果已成定局,她得给翠翠一个交代,不能让人家一直耗在京城里。
推开小厨房的门,翠翠依然是在里面忙得热火朝天,她似乎是有了晋升,不再天天做洗碗的活计,而是经常帮厨做饭了。
翠翠见到喻知来,满脸都是兴奋:“喻大人!您可来了!案子有什么新的进展吗?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我绝对配合!”
沈知予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道:“这案子,应该是打不赢了。”
翠翠失魂落魄:“什么意思?”
沈知予还是决定隐去聂源那一环:“证据和证人,都被他们抹除得干干净净,我已经竭尽全力,但是黔驴技穷了。”
翠翠一下子愣住了,好像理解不了喻知在说些什么:“意思是······这案子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吗?”
沈知予看着翠翠忧伤的眼神,就算再不忍心浇灭她心里的希望,也得实话实说:“是。就算是继续告下去,也是白费功夫。”
沈知予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翠翠可能会崩溃大哭、哭天抢地,可能会骂她是个懦弱无能、贪污受贿的狗官,甚至可能对她拳脚相向。这些,她都能受得住。
但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是,翠翠居然非常平静,甚至还能露出笑容来。
案子不是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吗?翠翠怎么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沈知予十分困惑。
翠翠长叹了一口气:“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尘埃落定,倒是轻松了不少。”
沈知予看得越发伤心,自责道:“对不起,是我无能,不能替你阿爷沉冤昭雪。”
翠翠倒反过来安慰她:“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能把那谭县令告倒。我不过一介升斗小民,哪里赢得了那种大官?”
这下轮到沈知予惊讶了:“那你这么千辛万苦地到京城来,是为了什么?”
翠翠道:“为了安心啊。我阿爷尸骨未寒,我怎么能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照样过我原来的日子?我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京城里的鸣冤鼓敲上一敲,试过了,才有脸去见我阿爷啊。”
沈知予闭了闭眼,喃喃道:“是我无能。”
翠翠却撩起裙子深深一拜:“喻大人大恩大德,民女永世难忘!”
沈知予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我分明没有帮到你什么,哪里当得起这么大的礼?”
翠翠恳切道:“民女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这个案子有多难,喻大人,您肯接下这个案子,就说明咱们朝廷还是有两袖清风的好官的。”
沈知予被说得心口微暖。
翠翠道:“我过几天应该就会离开京城的,这里什么都贵,还是我老家的那个小房子好,整日住着也舒服。”
沈知予向翠翠告别:“好!后会有期!”
这边刚刚结束,沈知予又接到了皇上的紧急召见。
她气定神闲,因为拿捏小皇帝可比应付高世达轻松多了。陛下的消息,还真是灵通啊。
御书房里,李赫一张脸面沉如水,冷冷地逼问沈知予:“你昨晚去见了高世达?”
沈知予不紧不慢:“是。”
李赫却暴怒,直直冲上前来揪住沈知予的衣领,问道:“你难道不知道朕对他是什么态度吗?你还私、自、夜、会?朕看你是活腻了!”
沈知予一下子被扼住了脖颈,一时间呼吸不畅,脸色涨红:“陛下不放我下来,我怎么解释?”
李赫这才放手,沈知予伏在地上,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
李赫居高临下俯视着沈知予:“好,那我就来听听你的解释。”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慢悠悠地拔出刀鞘,好像是如果沈知予的解释让他不满意,这把刀就会戳向沈知予的咽喉一样。
沈知予道:“微臣此去,是为了向高世达投诚。”
只听得一声响,李赫已经把那把小刀深深地插进了案几上。
他咬牙切齿:“喻知,你可真敢说啊。看来,是真的不怕死。”
沈知予坦坦荡荡擡头:“投诚不过时权宜之计,我的心还是向着陛下的。”
李赫掐着沈知予的下半张脸,强制她张开嘴,用那柄小刀在她的嘴里比划了一圈,差一点点就要割破她口腔里的肌肤:“这张嘴,真是巧舌如簧啊。你说,要是我把你的舌头割掉,你还能这么花言巧语吗?”
沈知予一双眼仍然清澈无辜地望着李赫。
等到他把刀从嘴里拿开,沈知予才能说出话来:“陛下,肯信微臣吗?”
李赫居然哈哈大笑起来:“信你?要我凭什么信你?”
沈知予不卑不亢,拿出了几分在科场上挥斥方遒的气势:“陛下请想想,微臣若是真心想要投靠枢密使,多的是机会。要是微臣一心投诚,刚入官场时就应该求枢密使庇佑;要是微臣一心投靠,何必要豁出命去接下那‘山鬼食人案’?要是微臣一心投靠,今夜又怎么敢孤身一人来见陛下?”
沈知予紧紧握住李赫冷冰冰的手:“陛下,微臣的拳拳忠君之心,这么英明神武的您,难道感受不到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李赫并没有马上甩开沈知予的手,沈知予知道,这场博弈,她是赢了一半了。
李赫在御书房里焦虑得踱来踱去。
喻知······喻知······不是说好要一直为他效忠的吗?不是说好要成为他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的吗?
怎么现在,偏偏要去效忠他最恨的人?
不对······不对······喻知说他只是去卧底,心里还是向着他的,凡事都会以皇命为先。
说谎!喻知在说谎!
他既没有开国时积攒下来的一众人望,想要亲政也屡屡不顺,没有人喜欢他,没有人爱他,没有人忠于他。
喻知就是该死!
沈知予发现,李赫的状态已经开始有些许的不对劲了,连忙趁热打铁道:“还请陛下三思啊!要是我们想要从零开始培养党羽,那需要多少年?而且皇上的陟罚臧否,枢密使难道不清楚?这途中不知道要遭到枢密使的多少阻挠!而臣所想要走的路,比从零开始更有效。只需要先取得高世达的信任,然后再找到他致命的弱点,就能一击必杀!”
沈知予情真意切道:“陛下!但凡有一步走错,我就会万劫不复。正是因为我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所以才肯去走这条上刀山下火海的道路啊!如果您杀了我,可谓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李赫的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几乎已经听不进去沈知予到底在耳边说些什么。
疼、好疼。他的偏头痛开始发作了。眼前一黑,他就倒在了御书房里。
“陛下!陛下!”沈知予连忙扑了上去。
要是现在叫来了御医,她恐怕要背上一个试图谋杀皇帝的罪名。沈知予把心一横,索性就像上次一样,把李赫的头抱到自己的膝盖上,开始按摩起来。
李赫因为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居然陷入了昏迷状态。
他的脑海里尽是记忆的断篇,纷纷杂杂地混在一起,让他头晕脑胀。
一会儿,是父皇温柔地摸着他的头的样子,李赫那个时候才四五岁,还是个小萝卜头。
他居然还记得父皇长什么样子,他以为早就一点都不记得了。
父皇总是骄傲地说:“这如画江山皆归我所有,将来都是你的。”
父皇虽然平日里都是不茍言笑,维持着皇帝的威严,但每次考教他学业的时候,只要他能够背熟新的课文,父皇都会不吝啬给他笑容。
最后一次见他,就是远远地望着他的棺材被送出紫禁城,送到皇陵里去了。他那个时候才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连自己的父皇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会儿是在深宫里的童年记忆。
高世达给他买了很多玩具,什么蹴鞠、斗蛐蛐、六博,他从小就玩了个遍,都玩腻了。但只要他想学点什么,高世达总是推三阻四,好不容易给他派来了一个教书的夫子,却是迂腐不堪,只懂得照本宣科,甚至有时候还能被问得哑口无言。
太监宫女们还喜欢看他的笑话。似乎地位卑贱之人看到尊贵之人跌落尘埃,就能让他们悲惨的生活显得不那么可怜一样。
他们会窃窃私语:“看啊看啊,就算是贵为皇上,还不是过得那么惨?”他们以为他年纪还小,不会听到,更不会记得。
但是李赫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等他稍微有了一点话语权之后,他就把说过闲话的这些人全部杖杀了。然后心安理得地忘记了这些名字。
昏迷状态的李赫突然感受到一阵温暖,好像是有谁在呼唤他。
沈知予轻柔的按摩动作大大舒缓了他的疼痛,在回忆里感受过无数遍的痛苦、绝望和愤怒似乎都减淡了很多。
李赫已经想好了。他并不相信喻知,狡兔三窟,说不定高世达那边才是喻知要守护的那个家。
但他并不想让喻知离开他。
就这样养着喻知,就像是养一条蛇、养一头鹰,有点危险但无伤大雅的宠物。
等到他露出獠牙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