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决朱允炆只是暂缓了近忧,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
每日十二时辰,真正能合眼不足两个时辰。
大本堂的书要啃,帝王术要学,夜晚随侍朱元璋观摩批阅奏折,白日间隙,还需亲自察看城中灾情。
这身板如何撑住,他自己都恍惚。
钦天监呈上了几个册立太孙的吉日。
九月初九,重阳。九月十二,甲寅。九月十八,庚申。
朱元璋扫过,朱笔在“九月初九”上画了个圈。
借重阳大节办典礼,省钱省事,寓意“登高继远”,堵嘴正好。
日子一定,礼部忙碌起来。
转眼到了九月初六,离大典仅剩三天。朱允熥却惦记着城东粥厂,决定再去看看。
他如今身份不同,出行非同小可。
东宫宿卫傅让调派一队精干侍卫换上常服,远远缀着。
刘喜知会了锦衣卫千户李星,在外围布控。
朱允熥一身寻常富家子弟打扮,带着福安,刘喜,傅让几人,低调来到城东粥厂。
还未走近,他眉头微皱。
施粥锅前排队的人似乎比上次更多,队伍更长。
迈步走到队伍的最前头,他目光落在一碗刚盛出的粥上。
清汤寡水,米粒稀疏,几乎能照见人影。
与前几日所见浓稠米粥,判若两样。
一个短褂伙计在施粥。
见朱允熥盯着粥看,面露不耐,粗声呵斥:“看什么看?要饭排队去!不领滚开,别挡地方!”
傅让脸色一沉,手按刀柄,指节发白。
朱允熥抬手拦住他,未理会那伙计,转身走到队伍末尾,排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身后。
“大娘。”朱允熥轻声开口。
老妇人回头看他,见他衣着干净,气质不俗,警惕地挪了挪。
“这位小哥,您是……”
“路过问问。”朱允熥放缓语气,“这粥,怎比前些天稀了这么多?跟水似的。”
老妇人叹气:“唉,小哥,看你也是个体面人,劝你少管闲事。”
“大娘但说无妨。”
老妇人犹豫,左右看看:“原先应天府尹衙门管着,粥还稠乎。¢x,i·n~w,a+n+b·e+n!.^o~r·g?前几天,说是上头有贵人来看过,夸了几句。没两天,煮粥的人就换了。”
她声音更低:“听说换成了舳舻侯府上的人。一开始还好,粥稍微稀点。
这两天,简首就是米汤了!都说舳舻侯是当今太孙的人,咱们小老百姓哪里惹得起。小哥,你可别找麻烦。”
朱允熥静静听着,脸上最后一丝温度消失。
舳舻侯朱寿?淮西勋贵?
好得很!他将立太孙,就有人迫不及待打他旗号,干这克扣口粮、败坏名声的勾当!这是往他心窝子上捅刀子!
他目光射向人群外围的李星。
“李星!”声音里带着寒意。
李星快步来到朱允熥面前,躬身待命。
“去查!”朱允熥的声音仿佛结了冰,“给孤查个水落石出!”
“不管是谁,牵扯到谁,一查到底!”
“孤就在这里等着!”
“现在,立刻,马上!”
“孤要结果!”
李星躬身领命而去,带着几个校尉大步走向施粥台。
那伙计正要开骂,见锦衣卫围上,脸色刷地变白。
李星面无表情,腰牌一晃:“锦衣卫办案!”
说完几个校尉,将这一伙人反剪手臂,拖到角落,片刻后,远处似乎传来压抑的闷哼。
见人被带走,朱允熥对福安讲道:“福安,去把应天府尹顾礼,还有府丞、治中,都给孤叫来!”
福安领命而去。
稍后,李星复命:“殿下,初步问明了。
是应天府照磨所李照,看您当了当太孙,想巴结淮西勋贵,把施粥的差事给了舳舻侯府管事。
朱允熥面沉如水。
好个照磨所,好个巴结勋贵!
他看向刘喜:“去,把开国公叫过来。”
吩咐完毕,他向前几步,朗声对着灾民,喊道:“孤乃当朝皇太孙,朱允熥!”
人群哗然,随即鸦雀无声,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富家子弟”。
方才那老妇人腿一软,差点跪倒。¢鸿*特¢晓.说\王· `追,蕞!薪/璋\结?
朱允熥扶住她,目光扫过一张张菜色饥黄的脸。
“诸位乡亲放心。”
“今日之事,孤必彻查到底,严惩不贷!”
他转向傅让:“去,把后面库房里的米都搬出来!”
傅让领着几个侍卫,很快抬了几袋粮食出来。
“打开!”
袋口划开,霉味混杂虫蛀酸气扑面而来。
米粒色泽灰暗,碎粒遍布,夹杂沙土、石子,甚至可见黑色虫尸。
这哪里是给人吃的粮食?分明是牲口都要嫌弃的陈年霉粮!
看着打开的粮食,朱允熥脸色变得铁青,随即强压心中怒火翻腾,对所有灾民说道:“大娘,乡亲们!请放心!”
孤是当朝太孙!绝不会让大家吃这种粮食!
“现在是洪武爷当朝!是大明天下!”
“前元那些官逼民反,鱼肉百姓的腌臜事,在我大明,行不通!”
“谁敢伸手,孤就剁了谁的爪子!”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脚步声。
应天府尹顾礼带着府丞、治中等属官气喘吁吁赶到。
远远看见皇太孙在此,己心惊肉跳,再看到地上霉米。
顾礼急忙上前参拜:“臣…臣应天府尹顾礼,参见太孙殿下!”身后官员呼啦啦跪了一片。
朱允熥看都未看他们,只指着地上的劣等粮。
“顾礼,抬起头,给孤好好看看!”
“这就是你应天府的差事?!”
“这就是你们给流离失所的百姓吃的救命粮?!”
顾礼汗如雨下,身子抖如筛糠。
朱允熥声音冰冷:“孤问你,户部拨发的赈灾粮,是何标准?”
顾礼嘴唇哆嗦:“回…回殿下…按…按例,是中等常粮…”
“常粮?”朱允熥冷笑,抓起一把霉米,狠狠摔在顾礼面前。
“那你告诉孤,这是什么?!”
“猪狗都不吃的玩意儿!”
“你们就是这样替皇爷爷,替孤,牧守一方,爱民如子的?!”
“这才开国多少年?!前朝恶习,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捡回来了吗?!”
“你们是要掘我大明的根基啊!”
顾礼磕头如捣蒜,额头触地,砰砰作响:“臣该死!臣失察!臣罪该万死!”
朱允熥看着他,目光没有温度。
对着人群喊道:“李星。”
“卑职在!”
“给你一天时间。”朱允熥伸出一根手指,“什么都不用干,就给孤把这粥厂的事,从头到尾,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涉及到的每一个人,每一笔账,每一个环节,不能漏!”
“孤要知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孤眼皮子底下,动灾民的救命粮!”
李星心头一凛:“卑职遵命!请殿下放心,一天之内,必有结果!”
朱允熥不再看他,又转向傅让:“傅让。”
“末将在!”
“去,就在这附近,给孤买几袋最好的上等白米过来。”
傅让一愣,立刻应下:“是!”
朱允熥的目光重新落回顾礼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顾大人,应天府尹,正三品大员。”
他缓缓踱到那口施粥大锅前,用脚尖踢了踢灶台。
“这锅,今天就辛苦顾大人了。”
顾礼猛地抬头,满脸惊愕与不信。
朱允熥看着他,语气平淡:“傅让买米回来,你,亲自给乡亲们熬粥。”
顾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在朱允熥冰冷的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周围锦衣卫按着刀柄的手,感受到那无声的压力,最终只剩下满心的屈辱和恐惧,缓缓低下头去。
“孤想着,堂堂正三品大员亲手熬的粥,滋味想必极好,一定香甜得很呐。”
这话一出,不仅顾礼身后的官员面如死灰,连周围灾民都忘了饥饿,瞪大眼睛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让一个绯红官袍、腰系玉带的三品大员,当众……熬粥?
很快,傅让带着几个侍卫扛着几袋雪白精米回来。
朱允熥指指米袋,又指指锅:“顾大人,请吧。”
于是,在应天城东,无数双眼睛注视下,上演了滑稽又令人心寒的一幕。
应天府尹顾礼,在锦衣卫和东宫侍卫的“监工”下,脱掉碍事的官帽,撸起袖子,笨手笨脚地淘米、加水、生火、熬粥。烟熏火燎,灰头土脸,汗水混着尘土淌下,显赫的官袍沾满污渍,与此刻的狼狈形成绝妙讽刺。
他身后的府丞、治中等官员,依旧跪在地上,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喘,只觉脸烧得厉害。
围观灾民,起初震惊,接着窃窃私语,最后不少人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有解气,有痛快,更有对这位年轻皇太孙的深深敬畏。
就在这诡异气氛中,又一阵脚步声传来。
开国公常升带着几个家将匆匆赶到。
他看到眼前场面,尤其顾礼那副尊容,也是一愣,连忙收敛心神,快步上前。
“臣,开国公常升,参见太孙殿下。”他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朱允熥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自己的二舅,脸上没有任何平日里的亲近温和,只有一片寒意。
“开国公来了。”声音平淡,却让常升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这称呼,太生分了。
朱允熥并未示意常升起身。
反而命人把那几袋发霉的大米,扔到他的面前“开国公,看看这个。”
“舳舻侯府上的能人,真是好手段。”
“勾结了应天府的官吏,把户部拨下来的救命粮,换成了这种猪狗都不碰的玩意儿。”
“用这个来糊弄灾民,糊弄孤,更是糊弄皇爷爷。”
他每说一句,常升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朱允熥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孤真是没想到,这才几天,就有人敢打着孤的旗号,打着淮西勋贵的旗号,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勋贵勾结地方官,侵吞朝廷钱粮,鱼肉百姓……”
“开国公,你们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常升额头渗出细汗:“殿下息怒!此事…此事臣绝不知情!若查明确与朱寿有关,臣定不姑息!”
朱允熥看着他,不置可否。“行了。”
他摆摆手,似不愿多说。
“回宫。”
他最后看了一眼常升,留下一句。
“开国公,孤明天在宫里等你。”
说完,朱允熥不再理会任何人,转身便走。
傅让和刘喜等人连忙跟上。
只留下常升跪在地上,想着朱允熥临走前那句话,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