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位之争的明火,被朱元璋一巴掌拍灭,转入更深的暗处。
角力,从未停止。
大本堂内,恢复了往日的肃静。
朗朗读书声中,朱允熥坐在原位,神态平静得可怕。
仿佛前几日的刀光剑影,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父王新丧的悲伤?储位的争夺?
都被他敛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几日不见,二哥朱允炆,似乎变了。
眉宇间,怯懦少了,多了几分……刻意端着的沉稳。
装模作样。
今日讲《尚书·大禹谟》。
黄子澄唾沫横飞,恨不得把毕生所学都灌进朱允炆耳朵里。
目光频频落下,赞许之意,毫不掩饰。
“允炆近来学业大进!”
“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十六字心传,领悟颇深!”
“难得,难得啊!”
黄子澄捋着胡须,看朱允炆的眼神,像饿狼看到肥肉。
不,是像看到稀世美玉。
朱允炆连忙起身,躬身:“先生谬赞,学生愧不敢当。”
姿态倒是做足了。
一旁的刘三吾捻着胡须,缓缓点头:“陈留王仁孝克己,确有长进。太子若知,亦当欣慰。”
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朱允熥听得耳朵起茧。
意料之中,毫无新意。
真正让他意外的,是方孝孺。
这位出了名的刚正不阿、油盐不进的老夫子,平日对所有皇孙都一个标准——严苛。
今日点评完课业,目光竟也投向朱允炆。
语气依旧严肃,内容却让空气都凝固了。
“陈留王近日功课,较之往日,确有精进。”
方孝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尤其策论,虽尚稚嫩,然字里行间,可见仁厚之心,能体恤民情。”
“此为,君主之本。”
“望殿下持之以恒,勿生懈怠。”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连朱允炆自己都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再次起身行礼:“谢先生教诲,孙儿谨记。”
心里却更慌了。
午间,大本堂散学。
朱允炆揣着先生们,尤其是方孝孺那几句石破天惊的“夸奖”,心里沉甸甸的。
像是穿着别人的衣服,又硬又硌,怎么都不合身。,第·一!墈/书,蛧~ ?蕪`错`内~容·
他拖着步子,慢慢踱回自己的寝宫。
自从父王走后,特别是皇祖父那几道旨意下来,他这陈留郡王的住处,冷清得像座冰窖。
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喘。
刚在书案后坐下,书还没拿起。
小内侍低眉顺眼地进来:“殿下,宋夫人来了。”
朱允炆心里“咯噔”一下。
大舅母?
她来做什么?
他挥挥手:“请。”
不多时,宋氏走进来。
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服饰,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忧虑。
先规规矩矩行礼,才在朱允炆赐的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
“殿下近来可好?看您脸色,清减了。”宋氏目光在他脸上一扫。
朱允炆勉强挤出笑容:“劳舅母挂心,还好。”
宋氏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话锋陡转:
“殿下,您…最近可曾去看望过…你母亲?”
母亲!
两个字,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朱允炆心窝。
父王梓宫入土,母亲名号被废,他便再也见不到她。
听说……境况极惨。
他喉头滚动,说不出话,眼神瞬间黯淡。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案边缘,几乎要抠出血来。
宋氏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冷笑,声音却更低,带着蛊惑:
“殿下,您是知道的,娘娘现在……唉!”
“要想救娘娘,只有一个法子!”
朱允炆猛地抬头,眼中血丝浮现。
“您得坐上那个位子!”
宋氏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住他。
“只有您自己做了皇帝,才能名正言顺地把您母亲接出来,恢复她该有的一切!”
“您想想,若是旁人……比如您那位三弟,或是哪个叔叔做了皇帝……”
“他们会为了一个废黜的妃子,去违逆您皇祖父的意思吗?”
“到时候,娘娘她……”
后面的话,宋氏没说。
但那未尽的冰冷恶意,像毒蛇,缠紧了朱允炆的心脏。
他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天旋地转。
“舅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我该怎么办?”
“我只是个郡王母亲她……先生们是愿意帮我,可皇祖父……”
他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了下去。
“再说,祖宗规矩,立嫡立长……三弟他……他是嫡子……”
“糊涂!”宋氏厉声打断,恨铁不成钢,“立嫡立长后面,还有一句‘立长立贤’!”
“谁说嫡子就一定能继位?”
“论‘贤’,您在大本堂的功课,先生们的夸赞,是假的?”
“您仁孝的名声,是假的?”
她身体前倾,凑近,声音轻得像鬼魅耳语:
“退一万步讲,就算您那位三弟占着嫡长名分……”
“可若是……若是他犯了什么大错呢?”
“比如,冲撞了皇上?”
“或者牵扯进什么不该牵扯的事情里去?”
朱允炆的心脏,咚咚咚!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惊恐地看着宋氏,如同看着魔鬼。′如^蚊.王\ ,埂/辛~醉_筷\
宋氏却若无其事移开目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话,我点到为止。”
“殿下是聪明人,怎么选,自己掂量。”
“娘娘能不能脱离苦海,全看您了。”
她放下茶杯,起身告辞。
“过几日,舅母再来看您。”
朱允炆僵坐在那里,如同石化。
宋氏的话,像魔咒,在他脑中疯狂盘旋。
权力,皇位,救母亲
三弟,犯错
宋氏回到自家府邸。
吕禄正陪着苏先生在客厅品茶。
见夫人回来,吕禄抬了抬眼皮。
宋氏上前,先对苏先生行礼,然后一五一十,说了见朱允炆的情形。
苏先生听完,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道:“夫人放心。”
“钩己放下,饵也够香。”
“鱼儿会上钩的。”
他呷了口茶,眼神幽深得可怕。
“过两日,你再去一趟,他会想明白的。”
“毕竟,这世上,没什么比‘绝望’,更能催生‘野心’了。”
下午的课。
朱允炆整个人魂不守舍。
黄子澄讲到还是讲尚书,讲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特意点他回答。
朱允炆站起身,眼神飘忽,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
“人心……人心难测,道心……道心亦难测……”
听得黄子澄眉头皱成疙瘩。
但很快又舒展开,温和地替他找补:“嗯,允炆说得也有道理,只是未能点到精髓。”
“想是昨日温书太晚,精神不济,坐下吧,仔细听着。”
刘三吾也跟着和稀泥:“陈留王近日忧思过甚,情有可原,还需保重身体。”
方孝孺却没那么客气。
冷冷扫了朱允炆一眼。
没开口,眼神却比刀子还锋利。
朱允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冒汗。
心里更乱成麻。
大舅母的话,像毒藤,紧紧缠绕。
皇位、母亲、三弟……
他不敢抬头,怕被人看穿。
朱允熥坐在不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
二哥这状态,是被逼到绝路了。
有趣。
好不容易挨到散学。
宁王朱权几步凑到朱允熥身边,挤眉弄眼,压低声音:“三侄儿,晚上去我那儿?”
“弄了点野味,刚炮制好,保管你没吃过!”
这位刚得了封地要去大宁的十七叔,一脸轻松。
辽王朱植也过来,他是十五叔,封地更北,广宁。
“对对,一起去!叔侄几个,喝两杯,去去寒气!”
旁边年纪最小的唐王朱桱,一听吃的,立刻蹦过来:“我也去!十七哥有好吃的怎么不叫我!”
朱允熥看着这几个刚被皇祖父打发去边疆的叔叔,笑了笑,拱手:
“多谢叔叔们美意。”
“只是今日先生布置的功课,还有些疑难,侄儿想再琢磨琢磨,就不去了。”
“改日,改日一定登门。”
话说得客气,态度却坚决。
朱权和朱植对视一眼,没强求。
“那行,你先忙。”
拉着还在嚷嚷的朱琼烠走了。
朱允炆站在廊下,看着朱允熥与几个手握兵权的亲王叔叔谈笑风生。
虽然拒绝了邀请,但那份从容和熟稔,是他永远学不来的。
再想想自己。
父王新丧,母亲被废。
身边只有一群各怀鬼胎的文臣。
连方孝孺那几句夸奖,都显得那么讽刺。
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蔓延全身。
凭什么?
凭什么朱允熥就能得皇祖父青睐?
有常家做后盾?
还能和这些藩王叔叔们打成一片?
而自己,明明是父王最宠爱的儿子,如今却如丧家之犬! 他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宋氏的话,再次响起:“只有您自己做了皇帝……”
“若是……若是他犯了什么大错呢?”
眼中的迷茫和犹豫,寸寸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坚定。
他不再纠结,不再彷徨。
退无可退,只能向前!
不,向上!
哪怕脚下是万丈深渊,也要争那一线生机!
为了母亲!
也为了自己!
他深吸一口气,挺首腰板。
转身,走向自己冷清的宫殿。
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下了学,朱允熥没回宫。
让福安去传话。
不多时,刘喜低眉顺眼出现在清宁宫外殿。
“殿下有何吩咐?”
“胰子,准备得如何?”朱允熥问。
刘喜连忙回话:“回殿下,己囤积不少。京郊庄子的管事都培训过了,随时可以开售。”
“嗯。”朱允熥点头,“告诉二舅,可以开始了。”
他略一停顿。
“除了常家、蓝家、傅家,让他再去找曹国公李景隆,算他一份。”
刘喜一怔。
李景隆?
那位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拉他入伙?
他不敢多问,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还有,”朱允熥看似随意提起,“大本堂的方孝孺学士,最近有些不同寻常。”
“让二舅那边,留意一下。”
“看看他最近都和什么人来往,有无特别之处。”
刘喜心中又是一凛。
查方孝孺?
士林标杆,陛下都敬重的人物!
殿下要干什么?
他不敢揣测,牢牢记住:“奴婢明白。”
“制胰子的工匠,还有新找的几个酿酒师傅,”朱允熥继续吩咐,“都安排到我的皇庄去。”
“胰子那边,留几个老师傅盯着就行。”
“让酿酒匠人,按我给的新方子,试酿高度酒。”
刘喜一一应下,暗暗咋舌。
这位小爷的心思,真是越来越活泛。
胰子还没卖,又惦记上新酒了。
“胰子卖出的银钱,”朱允熥走到窗边,看着渐暗的天色,“除了分红和继续投入,拿一部分,以常家名义,在应天府外建座‘安济堂’。”
“专门收养孤苦无依的老人。”
“吃穿用度,务必周全。”
刘喜听得一怔,随即明白了。
积德行善,也给常家脸上贴金。
他连忙躬身:“殿下仁德,奴婢这就去办!”
刘喜领命,匆匆而去。
朱允熥站在窗边,目光沉静,如夜色般深邃。
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