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十三郎第一次和玉帝独处,他垂手而立,左眼缠着的纱布上还渗着血渍。
他经手办过的案子一件件在脑海中浮现……
殿内空荡荡的,只有玉帝高坐九龙椅上,双手很有节奏地轻轻敲着扶手。
"杨爱卿。"
玉帝终于开口,声音不紧不慢,"今日殿上,你为几只狐妖顶撞雷部,可知后果?"
"臣依天规行事。"
杨十三郎不卑不亢,"狐族虽有妖身,但未害人,反观雷部..."
"朕知道!”
玉帝打断他,从宽大的衣袖里,取出一块铜镜碎片。
镜面映出雷部密室,几个天将正将狐毛炼入锁妖钉。
杨十三郎左眼突然刺痛,纱布下的眼睛竟隐约看见镜中还有道黑影。
"陛下既然知道雷部行径,为何..."
"为何不处置?"玉帝轻笑,"天庭就像这凌霄殿,看着金碧辉煌,实则暗处藏污纳垢。有些事,不是朕不想管,而是管不得。"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七公主慌张跑来:"父皇!仙鹤寮急报,白眉元尊醒了,但阿灼它..."
杨十三郎心头一紧,匆匆跪安。
玉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白眉啊白眉,你教出来的徒弟,性子跟你一副德性。"
铜镜碎片在掌心转了一圈,映出玉帝若有所思的脸……
仙鹤寮的后院药炉旁,金罗大仙正用银匙搅动一锅墨绿色的药汁。
药汤翻滚间腾起的热气里,隐约可见几缕金丝游动——那是他阿槐时不时过来滴上的几滴仙胞灵血。
白眉元尊躺在竹榻上,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唯有枕边那盏长明灯的火焰偶尔跳动,证明他尚有一息未绝。
阿灼蜷在窗台上,火红的尾巴无精打采地垂着。
从绯雾谷回来后,它右爪的焰纹就黯淡了许多,像被雨水打湿的炭火。
小家伙时不时抬头望向竹榻,耳朵随着白眉微弱的呼吸声轻轻颤动。
赤焰倚在门框边,三条尾巴如今只剩半截残根缠着纱布。
他盯着金罗大仙的背影看了许久,突然开口:"老药罐子,你我都知道,光靠这些药吊不住他的魂。"
金罗搅药的手顿了顿:"那你说怎么办?"
"狐族的第三滴泪。"赤焰的声音很轻,但窗台上的阿灼立刻竖起了耳朵。
“我还以为只是个传说……”
药房里突然安静下来……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炸响,几粒火星溅到青砖地上,很快熄灭。
“阿灼的泪就行……”
金罗大仙慢慢放下银匙……转身时衣摆却带翻了药碗,褐色的药汁沿着案板往下淌。
"你疯了?"
他压低声音,"那孩子会..."
"我知道。"
赤焰打断他,目光落在阿灼身上。
"但这是唯一能救白眉的办法。"
阿灼从窗台跳下来,轻巧地落在白眉枕边。
它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老人枯瘦的手腕,又飞快地缩回来,像是怕自己的爪子太凉。
门外传来脚步声,杨十三郎和戴芙蓉匆匆赶来。看到屋内凝重的气氛,杨十三郎眉头紧锁:"出什么事了?"
金罗大仙欲言又止,赤焰却直视着他:"白眉撑不过今晚了。"
戴芙蓉手里的药包啪嗒掉在地上。
杨十三郎一个箭步冲到竹榻前,手指搭上白眉的脉搏,脸色越来越沉。
"就没有别的..."
"除非用第三滴泪。"
赤焰的声音像钝刀割肉,"但献泪者会魂飞魄散。"
杨十三郎转身:"这不行!师父若知也不会同意..."
"阿灼是混血。"
赤焰打断他,"或许能保住魂魄,只是..."
他看向蹲在枕边的小狐狸,"会变回普通狐狸,再也不能化形说话。"
阿灼突然抬起头,金色的眼睛在昏暗的药房里亮得惊人。
它看看白眉,又看看杨十三郎,最后目光落在赤焰身上,轻轻"吱"了一声。
"你确定要这么做?"赤焰用狐族古语问道。
阿灼没有回答,只是低头舔了舔白眉的手背,然后转身跳下竹榻,头也不回地钻出了房门。
夜色渐深,仙鹤寮的灯笼在风中摇晃。阿灼独自蹲在后院的茉莉花丛里,月光透过花瓣,在它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它低头看着右爪的焰纹,突然用牙齿在爪垫上咬出一个小口。
一滴晶莹的泪珠,混着血,无声地落在茉莉花根部的泥土里。
子时的更鼓刚敲过,仙鹤寮陷入一片寂静。
阿灼轻巧地跃过回廊的栏杆,肉垫踩在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月光透过云隙,在它火红的皮毛上镀了一层银边,右爪的焰纹在黑暗中微微发红……
药房的门虚掩着,一缕药香飘出来。
阿灼在门口顿了顿,耳朵警惕地转动。确认四下无人后,它用脑袋顶开一条缝隙,灵巧地钻了进去。
屋内,长明灯的火苗轻轻摇曳。白眉元尊躺在竹榻上,面容比傍晚时更加灰败。
金罗大仙配好的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已经凉透了,已经灌不下去了。
阿灼蹑足靠近,在榻前蹲坐下来。
它伸出爪子,轻轻搭在白眉的手腕上。老人的皮肤冰凉得像块石头,脉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阿灼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又立刻咬住,生怕惊醒旁人。
右爪的焰纹突然灼热起来。
阿灼低头看着自己的爪子,想起赤焰说过的话:"第三滴泪要用心头血引出来..."
它犹豫了一下,突然张嘴咬住前爪的肉垫。尖锐的疼痛让它浑身一颤,但硬是没发出声音。
一滴晶莹的泪珠慢慢在眼角凝聚。
这滴泪与寻常不同,泛着淡淡的金光,在月光下像颗小小的琥珀。
阿灼仰起头,让泪珠滴落在白眉的眉心。
泪珠接触皮肤的瞬间,整个房间骤然亮起。
白眉的身体像是被注入了生命,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血色。
与此同时,阿灼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从身体里被抽走了。
它腿一软,差点栽倒,连忙用爪子扒住床沿才稳住身形。
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阿灼惊慌地回头,看见月光将一个人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是杨十三郎来值夜了。
它顾不得查看白眉的情况,慌慌张张地钻到床底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
杨十三郎的靴子停在床前,接着是他惊讶的声音:"师父?"
阿灼屏住呼吸,看见白眉的手指动了动。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还有些涣散,但确实醒了。
杨十三郎单膝跪在榻前,声音发颤:"您感觉怎么样?"
"十...三?"白眉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这是..."
阿灼悄悄往阴影里缩了缩。
它感觉右爪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更难受的是体内空荡荡的感觉——就像有人把它的五脏六腑都掏空了一样。
"金罗!赤焰!快过来!"杨十三郎朝门外喊道,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喜,"师父醒了!"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灼趁着众人涌入房间的混乱,悄悄从床底另一侧溜出去。它跌跌撞撞地跑到后院,一头扎进茉莉花丛深处。
月光下,小家伙蜷成一团,右爪的伤口还在渗血。
它低头舔了舔,突然发现自己的舌头不像以前那么灵活了。
更可怕的是,它想叫杨十三郎的名字,却只能发出"吱吱"的声音。
阿灼呆住了。
它试着用爪子在地上写字,但划出的只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痕迹。
远处传来众人的欢呼声,隐约能听见白眉在问:"阿灼呢?"
小家伙把脑袋埋进爪子里,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孤独。
夜风吹过花丛,带着初夏的暖意,却让它冷得发抖。
它知道,从今晚起,自己再也变不回那个能说会道的小狐狸了。
一滴普通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混着泥土,无声地渗入大地。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仙鹤寮的庭院里还笼罩着一层薄雾。
杨十三郎站在回廊下,白眉元尊苏醒已经两个时辰了,虽然气色仍差,但已经能坐起来喝些米汤。
金罗大仙诊过脉后连连称奇,直说这是他从医万载以来遇到过的最大奇迹。
"奇怪,"
戴芙蓉端着药碗走过来,眉头微蹙,"从昨夜起就没见到阿灼。"
杨十三郎这才惊觉不对劲。
往常这个时候,小家伙早该蹦蹦跳跳地来讨早膳了。
他快步走向后院,靴子踏过沾满晨露的青草,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茉莉花丛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杨十三郎拨开枝叶,一团火红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阿灼蜷缩在最深处的角落里,毛发被露水打湿,看起来比平时小了一圈。
"阿灼?"杨十三郎蹲下身,伸手想抱它。
小家伙猛地抬头,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
它想往后躲,却因为动作太急,一头撞在了花枝上。几片茉莉花瓣飘落,沾在它湿漉漉的鼻尖上。
杨十三郎这才注意到异常。
阿灼的右爪缠着一片不知从哪里撕下来的布条,上面渗着点点血迹。
更奇怪的是,它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带着某种陌生的怯意,就像...
就像一只普通的狐狸。
"你的爪子怎么了?"杨十三郎轻声问,伸手想查看伤势。
阿灼下意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含糊的"吱"。
它愣住了,琥珀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杨十三郎的手僵在半空,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头浮现。
"十三哥!"
戴芙蓉的惊呼从身后传来,"白眉师父说他的眉心有狐族灵力的痕迹!"
阿灼突然转身就要逃,却被杨十三郎一把捞住。
小家伙在他怀里拼命挣扎,爪子勾破了官袍的袖子,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裂痕。
"别动!"
杨十三郎收紧手臂,另一只手轻轻解开它右爪上的布条。
伤口已经结痂,但周围的皮毛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那形状分明是牙印。
戴芙蓉倒吸一口凉气:"它自己咬的?为什么..."
杨十三郎的手微微发抖。
他想起昨夜白眉突然好转的蹊跷,想起赤焰说的"第三滴泪",想起阿灼此刻反常的沉默。
所有的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傻孩子..."他的声音哽住了。
阿灼突然停止挣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一滴水珠落在杨十三郎的手背上,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
晨雾渐渐散去,第一缕阳光穿过云层,照在茉莉花丛上。
阿灼抬起头,阳光为它湿漉漉的绒毛镀上一层金边。
它看着杨十三郎,轻轻"吱"了一声,像是在说"没关系"。
远处传来白眉的咳嗽声。杨十三郎把阿灼搂得更紧了些,小家伙的心跳透过皮毛传来,又快又轻,像只受惊的小鸟。
"我们回家。"他低声说,用袖子擦干阿灼脸上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