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入了冬,天便一天冷过一天。
寒风卷着枯叶,呜咽着穿过重重宫阙。
宫墙里的风尤其硬,刮在人脸上,让人真切感受到刺骨的疼。
沈清歌裹紧身上单薄的宫装,指尖冻得有些发僵。这宫里,山珍海味吃得再多,绫罗绸缎穿得再暖,心也总是悬着的,透着一股子凉气。
她忽然很是想念一顿热气腾腾的饭。不是御赐的珍馐,也不是份例冷掉的菜肴。
就只是自己亲手烧的小灶,滚烫的,带着烟火气,能驱散这彻骨寒意的吃食。这念头一旦起了,便再也压不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她当值时格外留了心。趁着管事太监打盹,悄悄藏下了一些做菜剩下的边角料。
最难得的,是一个小巧的瓦锅,边缘有些破损。她在杂物房角落里翻到,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火折子是她早就备下的,藏在床铺的夹缝里。至于柴火,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修剪下来的枯枝败叶。
她将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分批藏好,动作轻巧,没惊动任何人。
东西凑得差不多了,地方却成了难题。
宫规森严,私自生火是大忌。寻常的宫殿人多眼杂,也断不可行。
沈清歌思来想去,最终将目标放在了皇宫西北角那片荒废已久的区域。
那里有座偏殿,传闻前朝时闹过“不干净”的事,后来就一直荒废着,寻常无人敢靠近。
平日里,莫说宫女太监,就连巡逻的侍卫都绕着走。宫人们私下里都叫它“阴槐殿”,虽然里面并未住着任何失宠的妃嫔。
夜色降临,巍峨的宫墙都浸染得一片沉寂。沈清歌的身影,如同一只灵巧的猫儿,贴着冰冷的墙根,悄无声息地滑过。
怀里紧紧抱着那口边缘带着豁口的小瓦锅。食材与火折子用破布细细裹了,安稳地躺在锅底。
她一步一步,朝着那片人人讳莫如深的皇城西北角潜去。
越是靠近,周遭便越是死寂得可怕。终于,那座黑黢黢的宫殿,出现在她前方。
殿门紧闭,朱红的漆已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朽败的木质。几缕枯藤像是鬼魅苍白的手指,从门楣上垂落下来,随着夜风轻轻摇摆。
沈清歌停下了脚步。
她侧耳凝神,除了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胸腔里那颗咚咚直跳的心,再无其他声响。
她深深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将瓦锅换到左臂弯里,腾出右手,轻轻搭上了那扇冰冷粗糙的门板。
“吱呀——”
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摩擦,像是一根锈钝的锯子在拉扯人的神经。这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殿宇间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门应声而开,分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未等她看清殿内,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陈腐气息。尘土、霉烂的木头、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寒意,混杂在一处,直冲口鼻,呛得她几欲咳嗽。沈清歌下意识地抬起袖子,在鼻尖前虚掩了一下。
殿内昏暗得厉害,只有些许惨淡的月光,从门缝和破损的窗棂艰难地挤进来,勾勒出一些模糊的轮廓。
蛛网密密麻麻,如同放置了千百年的破旧帷幔,从房梁、墙角、器物的残骸上垂挂下来。脚下的地面,积着厚厚一层灰,踩上去悄无声息,却能留下清晰的印痕。
就在这时,殿宇深处的某个角落,传来一阵细微的“悉悉索索”。
那声音很轻,却在这极致的安静里,被放大了数倍。像是老鼠在黑暗中啃噬着什么,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在悄然活动。
沈清歌浑身蓦地一僵。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瓦锅,屏住了呼吸。那“悉悉索索”的声音持续了片刻,又突兀地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她缓缓吁出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在心里默念,声音虽轻,却透着一股子执拗。这世道,活着的“鬼”,可比死了的“鬼”要难缠多了。
这点小动静,算得了什么。
沈清歌不再迟疑,侧身敏捷地闪进了殿内。她反手将殿门轻轻掩上,只留下一道极细的缝隙,勉强透入一点微光和空气。
然后,她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摸索着朝记忆中殿内相对空旷的中央走去。
她轻车熟路地寻了个背风的地儿。
动作麻利地用袖子扫开一片空地,露出青石板的地面。
找到几块还算平整的破砖,三两下就搭起一个简易的小灶台。
扬起的灰尘让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险些打出个喷嚏来,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万一外面有人经过,这动静可就大了。
她将那只边缘带着豁口的小瓦罐稳稳当当地架在砖头上。
掏出火折子,小心翼翼地点燃了捡来的枯枝。
起初只是一缕细烟,带着点呛人的味道。
很快,橘红色的火苗便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噼啪作响。
火光跳跃起来,映在她微微凝神的脸上,驱散了周遭几分阴森寒气。
殿内顿时亮堂了些许,也添了几分活气。
她仔细看着火势,时不时添上一两根细柴,控制着不让烟气太大。
幸好这破殿顶上似乎有缝隙,倒也能勉强通些风。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几片带着肥油的肉、蔫头耷脑的青菜叶子,还有那块缺了角的豆腐都摆了出来。
东西不多,甚至有些寒酸。
但在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珍贵。
她往瓦罐里倒了些偷偷攒下的清水。
待水汽开始氤氲升腾,便将肉片先放了进去。
“滋啦”一声轻响。
一股肉类特有的油脂香气,混杂着柴火的烟火味,开始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沈清歌深吸了一口气,不是叹息,而是享受。
这味道,比御膳房端出来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让她觉得熨帖。
她脸上紧绷的神情不自觉地松缓了些许。
她认真盯着瓦罐里翻滚的汤水和食材。
唇角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又很快抿平。
她又将青菜和豆腐也依次放了进去。
食材在滚水中沉浮,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热气带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熏得她鼻尖微微发红。
这小小的瓦罐里,仿佛煮着她此刻全部的慰藉和暖意。
在这冰冷压抑的深宫角落,她为自己偷来了片刻的人间烟火。
这感觉,真不错。
哪怕下一刻就被人发现,拖出去受罚,似乎也值了。
瓦罐里的汤汁咕嘟翻滚,白色的热气氤氲而上。
沈清歌夹起一片烫熟的薄肉,在自己偷偷调配的简易蘸料里滚了滚。
放入口中,肉质的鲜美混合着微辣的滋味在舌尖散开。
她满足地眯了眯眼,仿佛驱散了些许连日来的疲惫与寒意。
旁边放着一只粗瓷杯,里面是她用几颗偷偷攒下的红枣煮的热水,权当是小酌暖身。
她端起杯子,小小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甜水滑入喉咙,带来一阵暖意。
比起御膳房那些精美的珍馐,眼前这粗陋却自在的一餐,更让她觉得心安。
她有些自嘲地想,自己这算不算是“苦中作乐”的最高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