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刻意压制的慌张。王全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仅凭脚步声,便知是他的干儿子小善子来了。
果然,小善子一阵风似的奔到跟前,气息微喘,额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一丝邀功的急切,却又不敢失了规矩,先是深深地躬身行礼:
“干爹。”
王全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权作应答,声音慵懒得像是刚从梦中被扰醒。
小善子立刻凑近,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竹筒倒豆子般飞快地汇报起来。
“干爹,都打探清楚了。”
“那小宫女提着食盒回了自个儿住处,一个人关起门来……”
他咂了咂嘴,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奇:
“嘿,您还真别说,瞧她那瘦弱样儿,胃口倒是不小,一个人就着那菜,足足干了两大碗饭!”
他顿了顿,努力回忆着细节,生怕漏掉了什么重要信息:
“那道‘翡翠虾仁’她动得多些,还有‘蟹粉狮子头’也吃了不少。”
“倒是那碗顶好的‘燕窝鸽蛋羹’,几乎没怎么碰,就用勺子撇了撇上面的浮沫,像是嫌弃。”
“剩下的呢?”王全的声音依旧平缓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善子连忙道:“剩下的她可真是一点没给自己留!”
“小的在外头窗户缝儿悄悄瞟着呢,看得真真的!”
“她仔细把剩下的菜分拣了,挑了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两道看着还算完整的荤菜,用干净的油纸小心翼翼地包好。”
“然后啊,趁着晚霞落尽,天色将暗未暗那会儿,她悄没声儿地溜出门,分别塞给了浣衣局那个总受欺负的闷丫头平兰、杂役房那个锯嘴葫芦小路子,还有……”
他一口气报出三四个名字,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怕隔墙有耳。
“……都是些平日里不怎么得脸,还有点受排挤的小宫女、小太监。”
“哦,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重要补充,“她经过角门的时候,还顺手扔了块带着肉的骨头给那条看门的老黄狗。”
汇报完毕,小善子眼巴巴地看着王全,眼神里充满了期待,等着干爹的夸奖。
王全那一直半阖的眼皮,终于掀开了一条缝。
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里精光微不可察地一闪,淡淡瞥了小善子一眼。
他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又仿佛只是个错觉。
“嗯,差事办得还算利索。”
他用没什么起伏的调子评价了一句。
这已是极其难得的嘉许。
小善子脸上立刻笑开了花,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那模样,仿佛得了天大的赏赐一般。
得了夸奖,小善子的胆子也随之大了些,心里那点憋了许久的好奇,像无数只小猫爪子似的挠着他的心尖。
他忍不住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几乎只有蚊子哼哼那么大,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
“干爹,您……您给小的透个底呗……”
“这小宫女……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啊?”
“皇上这又是破格赏赐吃食,又是让咱们这般仔细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这,这葫芦里头,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
他眼中闪烁着浓浓的八卦之光,那种对秘闻的渴求几乎化为实质。
但这股劲头里,又悄然混入了些别的东西,一种他自己都没太弄清楚的滋味。
那是一星半点儿的渴望,是自己冒出来的,压都压不住,就那么明晃晃地在他心尖上闪。
皇上的垂顾啊,哪怕只是那么轻轻一瞥……
对他们这些在宫里最底层,如同蝼蚁般挣扎求存的奴才来说,那意味着什么?
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们从这不见天日的泥沼里爬出去,兴许,兴许能换一种活法的机会!
话音刚落,王全那半阖的眼睛猛地完全睁开。
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狠狠扎在小善子亢奋的脸上。
“放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意。
小善子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浑身一个激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冷汗唰地一下就浸湿了后背的衣衫。
“皇上的心思,也是你我这等奴才能妄自揣测的?”
王全冷冷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敲下来的冰锥,砸在小善子的心上。
“宫里的规矩,进宫第一天教你的第一条是什么?都喂狗了不成?!”
“耳朵听着,眼睛看着,嘴巴给咱家闭得严严实实的!”
“干爹,小的……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知错了……是小的嘴贱……”小善子慌忙低下头,声音都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哼,”王全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带着浓浓的不屑,“我看你小子是差事办得顺了点,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忘了自己姓什么,有几斤几两重了!”
“再管不住你这张破嘴,仔细着你那身皮!”
“今儿个起,罚你晚上当值的时候,只许喝白水,连口点心渣子都不许碰!给咱家长长记性!”
“是,是!小的记住了!小的谨记干爹教诲!”小善子噤若寒蝉,连声称是,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去。
王全不再理他。
眼皮重新耷拉下来,遮住了那一闪而过的精光。
仿佛刚才那番雷霆训斥,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了无痕迹。
老太监又恢复了那副老僧入定、对万事不上心的模样。
唯有那颗在宫闱浸淫数十载、早已千锤百炼的心,还在无声地转着。
沈清歌……
有点意思。
确实是有点意思。
得了泼天的恩赏,却不见半分张扬,更无丝毫炫耀。吃得香甜,仿佛那是世间最寻常不过的饭食。
分得也巧妙。
那些残羹剩饭,经她一转手,竟成了笼络人心的手段。受欺负的宫女,不起眼的杂役,甚至墙角的老狗……一个都没落下。
骨子里那股子沉静,手上那番不动声色的笼络手段,啧,一个头回进这深宫,身后连个撑腰的都没有的雏儿,能有这个火候?
寻常这般年纪、这般处境的,不早就吓得六神无主,就是得意得不像样了?
至于说她仅仅是运气好,才得了皇上那份青睐……王全在心里冷笑一声。
这宫里头,光靠运气?那是给蠢人听的。真靠运气,怕是怎么死的都闹不明白。
至于皇上……
王全在心底极轻地“呵”了一声,带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敬畏与凉意。
圣心难测。那深邃如渊的海,谁又能真正窥得见底呢?
还是看看吧,且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