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的视线,就那么胶着在沈清歌身上,脸上的笑意依旧温和得叫人看不透深浅。
他启唇,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清晰无比:
“即刻将午膳送去乾清宫。把你做的几样,一并带上。”
无数纷乱的念头在她脑中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搅得她心绪不宁。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刺着她的神经。
面上,她却不敢显露分毫异样。
她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些,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仿佛想把自己彻底缩进地缝里去。
身后,小安子极轻微地、带着恐惧地拽了拽她的衣角。
周围,那些原本还带着几分麻木和疲惫的宫人、太监,此刻的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有掩饰不住的惊愕,有毫不遮掩的好奇,有茫然的不解。
但更多的,是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赤裸裸的嫉妒。
被王总管亲自点名?还是去乾清宫送午膳?
这对于他们这些底层宫人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殊荣”。
曹公公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又立刻恢复如常,只是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里,飞快地闪过几分惊疑。
“还不快准备?”
王全的声音里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只带着一丝上位者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催促。
“皇上还等着呢。”
沈清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那股翻涌不休的不祥预感,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苦涩。
“是,奴婢遵旨。”
她的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平稳得几乎听不出丝毫波澜。
她放下手中的抹布,缓缓转过身。
走向旁边那个早就备好的、与这御膳房格格不入的精致雕花食盒。
看来,她刻意追求的平静日子,是到头了。
尽管万般不愿,皇命,岂容违逆。
沈清歌垂下眼帘,指尖微颤地接过了那个紫檀雕花食盒。
入手微沉,触手光滑细腻,名贵木料的幽香丝丝缕缕渗入鼻息。
这食盒本身,价值恐怕已远超她昔日临安茶馆的全部家当。
曹公公在一旁紧盯着,脸上的褶子笑得愈发深邃。
他悄然凑近,压低嗓音,用气声急促叮嘱,确保只有两人听闻:
“我的姑奶奶,千万仔细着!这可是御膳,是皇上跟前的差事,一丁点儿岔子都不能出!”
“路上走稳当些,眼睛别四处瞟,嘴巴更要闭紧了!到了乾清宫,自有人接应。”
“放下东西,立刻回来,听清了吗?”
那语气里,与其说是提点,不如说是急于划清界限。
沈清歌喉头滚动,却未发一言,只点了点头。
王全依旧站在不远处,目光淡漠,却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那眼神无声无息。
沈清歌强自定住心神,双臂收紧,牢牢捧住食盒。
盒内珍馐散发出极致诱人的香气,精致得不似人间物。
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这香气也带上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味道。
她迈开脚步,沉默地跟在王全身后,离开了那片烟火缭绕之地。
连带着身后,无数道意味不明的视线。
御膳房至乾清宫的路途,并不算短。
宫墙高耸,红墙黄瓦在日光下绵延不绝。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光可鉴人,倒映着淡漠的天空。
四周一片死寂,唯有偶尔巡逻侍卫甲胄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宫人低眉垂首、匆匆而过的细碎脚步。
沈清歌竭力维持着步伐的平稳,控制着呼吸的节奏。
她目不斜视,视线牢牢锁定在前方王全那微驼的背影上。
脑子里却翻江倒海,乱作一团。
那个男人,他究竟要做什么?
当真只是想瞧瞧那个让他觉得“有趣”的宫女?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冷漠中夹杂着审视,仿佛能洞穿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入宫算起来也不到一年,居然几次面圣,自己像是一步步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这一刻,她甚至有些怀念起临安小茶馆里,那些虽清贫却安稳自由的时光。
至少那时,她是阿芜,不是什么背负血海深仇的前朝遗孤。
更不必像现在这般,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约莫走了半炷香的辰光,前方一座巍峨宫殿的轮廓在望。
金顶辉煌,红墙庄严,气势磅礴,正是大晟王朝的权力核心——乾清宫。
宫门前的守卫愈发森严,空气也仿佛凝固了,透着肃杀之气。
王全倏然停步,回头瞥了她一眼,眼神示意她跟紧。
沈清歌深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那不受控制的悸动,捧紧食盒,随着王全踏上了汉白玉台阶。
殿门开启,内里更是金碧辉煌,龙涎香的独特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无声宣示着主人的威严。
一个身着青色管事太监服饰的人快步迎上,对着王全恭敬地弯腰行礼。
王全仅是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便侧身让开通路,示意沈清歌上前。
“皇上呢?”王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尖细。
“回王总管的话,”那青衣太监垂首应道,“皇上方才去了御书房,说是有几份急奏需立刻批阅,吩咐午膳先在偏厅摆着。”
闻听皇上不在,沈清歌一直紧绷的心弦,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
她心底悄然升起一丝庆幸。
看来,只需将这食盒里的东西摆好,便能脱身了。
或许……真的只是她多心了?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传膳?
青衣太监引着沈清歌,步入偏厅。
紫檀木圆桌光滑如镜,她将食盒内的菜肴小心翼翼地一一取出,轻柔摆放。
白玉盘温润,玛瑙碗剔透,象牙箸精致。
每一道菜都宛如工笔画,香气氤氲。
佛跳墙的浓郁,水晶肴肉的晶莹,清蒸鲈鱼的鲜嫩,佐以几碟色泽鲜亮的时令小菜。
沈清歌始终低垂着眼,动作轻缓而利落,竭力不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指尖每一次触碰到那些名贵的器皿,都在无声提醒着她身处的环境。
她屏住呼吸,仔仔细细地摆好了最后一双银箸。
心中那块高悬的巨石,似乎终于轻轻落回了原处。
皇上不在,真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