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景冬悬腕握着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游走如龙。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停笔,直到最后一竖如利剑般落下,才将笔搁在青瓷笔洗旁,转过身来。
“太渊道长昨夜歇息的可好?”景冬招呼道,笑容和煦。
“有劳景院长了,贫道和几位徒弟四处游历,餐风露宿是常事,现在能有片瓦遮头,已是难得。”
太渊目光扫过景冬笔挺的身姿和案头铺开的宣纸,问道:“景院长偏爱立书?“
原来景冬悬腕执笔时,不是坐着,而是站立挥毫。
“旁人练字讲究正襟危坐,老夫却独爱这站姿。”
说着景冬微微挺直脊背,右手虚握笔势,“你看,这般既能舒展筋骨,又可借全身之力运笔,写出来的字才够苍劲。“
这时。
景冬瞅到了太渊手里的一叠稿纸,眼中闪过好奇:“道长这是……?”
“贫道师徒叨扰贵院,若以银钱相酬未免俗气。想着书院雅地,当以文章报之,权当给书院的后生们做个谈资。”
太渊递过手里的稿纸,这是他昨夜回到厢房后,按照自己的记忆连夜赶写出来的。
对他现在的精力来说,十来天不眠不休那是完全不成问题。
想当初,南宋五绝在华山论剑,大战七天七夜才分胜负。以太渊现在的肉身和精神强度,那更是不在话下。
景冬接过稿纸,随即笑着说道:“那老夫可要好好拜读一下道长的佳作了。”
说着两人就一起走到了一旁亭里,景冬挥手吩咐侍者准备早点上来。
景冬垂眸扫过标题,浓眉忽地挑起:“《理学要旨》?“
手指在“旨“字最后一笔上微微一顿——这字写得筋骨嶙峋,转折处却圆融之意,宛如太极。
“道长还对我儒家学说有过研究?”景冬抬首询问道。
同时将稿纸平铺在青石案上,取来一方随身印刻压住边角。
“贫道乃是全真道统,全真讲究儒释道三教一祖风,贫道自然要兼修各家。”
“全真道统?不知是传自哪一脉的?”景冬好奇问道。
因为全真现在的传承实在是太多了,像什么龙门派、遇仙派、随山派、南无派、清净派、紫阳派等等。
“正是天台山紫阳一脉。”太渊答道。
“原来是南宗传人。”景冬眼睛陡然明亮起来,“那老夫可要拜读一番了。”
“都是大家语录,道长只记得这么多了。”太渊轻轻笑道,“这里面有《中州道学编》,已著录好。是书辑周敦颐、程颐、程颢、张载、朱熹五子之书为一帙,书首各列小传。”
“其於周子录《太极图说》,复摘录《通书》六章;於明道程子录《定性书》、《识仁说》、论气质之性及语录。”
“於伊川程子录《颜子所好何学论》、《四箴》及语录;於张子录《西铭》及语录;於朱子之书亦止采《仁说》一篇及语录四十条。”
内容不多,十几张稿纸,景冬很快就看完了,脸色上也浮现出欣喜之色。
心底自语道:“这《定性书》的批注版本,我院藏书竟从未见过…还有这《仁说》的摘录,恰好补上了朱子语录的缺失部分……”
他合起稿纸,摩挲着边缘的毛边。
景冬指尖轻轻摩挲着稿纸边缘,“道长有所不知,这几篇先贤语录虽在书院藏书中偶有提及,但多为残篇断简。今日得见道长整理的完整辑录,尤其这几处《定性书》的批注,正是我院藏书阁中缺失的要紧部分。“
他忽然起身,对着太渊郑重一揖:“此等珍贵文稿,老夫就厚颜收下了。”
太渊连忙表示无需如此。
景冬重新坐下,脸色忽然暗淡下来,面有戚戚色,涩声道:“不瞒道长,书院历史悠久,最鼎盛时期,占地一千七百多亩,有学生数百人,藏书两千余册。”
“只是朝代变更,在金、元年间,金兵南下,嵩阳书院毁于战火。之后一直到本朝,书院的发展迟滞。”
“直到二十多年前,那是还是宪宗皇帝在位,书院才得到支持,慢慢复兴。老夫那时就跟着恩师在这儿,如今也不过是第二任院长罢了。”
说到以前的事,景冬不免话多了起来。
“嗐,啰嗦了,啰嗦了。”
“老夫一时忘情,倒让道长听这些陈年旧事了。”
太渊微微一笑以示无碍。
景冬接着看第二份稿子,上书《天理主敬图》。
看着看着,景冬的眉头皱了起来,脸色也变得正色万分;眼中眸光无神涣散,太渊知道,那表示景冬陷入了深思。
太渊完全能明白景冬现在的状态。
这《天理主敬图》上标天理二字,开篇明性道之重。
中列存养、省察、讲学、力行四项,为体道之功。
下书一敬字,以示心法之要。
世人著书立说,往往因言语难以尽述深意,才辅以图画。但这存养心性、躬身践行的道理,本就可用文字阐明,何必大费周章绘成图画?
这本为后世姚江之学言超悟者而发,太渊写来借花献佛而已。
所谓姚江之学,即王阳明所创的【心学】,它和景冬一直所学的【理学】在后世一直是分庭抗礼的。
所以景冬读来,对比自己所学,是有不同的地方。
好在景冬是位真正的养出了浩然之气的读书人,读书看物做事,都抱着辩证的眼光;若是那些腐儒、穷儒,只怕第一时间就呵斥太渊为邪门歪道,扭曲圣人思想。
这道统之争,自古便是你死我活的。
景冬合上了纸稿,严肃的问道:“道长这第二篇论述,不知是引自何家典籍?还是……“
他目光如炬地望向太渊,“道长自出机杼?“
太渊却不急着回答,只是提起茶壶为两人续茶。
“景院长多虑了,贫道不过借贵宝地暂住,这些笔墨权当房资罢了。“
“道长可知,你这篇房资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在儒林掀起轩然大波!”景冬似是提点又似警示的说道。
“无碍。贫道又不是儒家弟子,也没有开辟学说的想法,一介方外之人,江湖散客,相信不会有人来找贫道麻烦的。”
太渊话语平淡,景冬却从他身上看出来了满满的自信,无惧无畏。
最终,景冬张了张口,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叹了口气:“道长心中有数就好。”
“对了,贫道有一疑惑,不知景院长能否为贫道解惑?”
太渊转开话题,不在这个上继续细说。
“道长请讲。”
“贫道感知到景院长体内有一股恢弘之气,不知景院长可知??”
景冬闻言,执茶的手悬在半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