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捏着那本《农政全书》，指腹摩挲着布面封皮上磨出的毛边，只觉得掌心发烫。+6~1`看?书*罔~ ¨已^发^布¨最,欣*漳_节.
李明方才那句“拿去便是”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朱元璋狐疑的看着李明，眼神之中满是审视。
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大方了？
往日里应天府那些勋贵子弟从他手里买些稀罕物件，哪次不是被剥层皮才肯罢休？
就说之前那批所谓“李家茅台”，不过是在寻常茅台里加了点不同的香料，就敢分成“精酿”“纯酿”“绝酿”三六九等，后来又鼓捣出什么“飞天”“飞天珍藏”，价格翻了十倍不止！
分明是几十两银子就能一壶的茅台，硬是让那些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勋贵们捧着金元宝排队求购。
这小子对有钱人抠门得跟铁公鸡似的，怎么到了今儿这儿，反而肯把如此重要的农书拱手相送？
“你小子老实交代，”
朱元璋眯起眼睛，故意把声音压得低沉：
“以前怎么不拿出来？藏着掖着打算干啥？莫不是想等着朝廷出大价钱买？”
李明正慢条斯理地给石桌上的紫砂壶续水，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瞥了朱元璋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张老爷，您这话说的，我像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吗？”
“你不像谁像？”
朱元璋鄙夷的看了一眼李明，立刻接话：
“你小子比见钱眼开还厉害！就说你那茅台生意，变着法儿地折腾有钱人，一瓶酒卖出金子价，整个应天府的勋贵都快被你掏空了！”
朱标在一旁忍不住低笑出声。
父亲这话虽糙，却是实情。
李明那套生意经，当真是闻所未闻。
那些所谓的飞天、精酿，明明只是和正宗的李家茅台有些细微差别，偏能让那些爱面子的有钱人趋之若鹜，心甘情愿地掏出腰包。
李明放下茶壶，无奈地耸耸肩：
“这怎么能怪我？是那些勋贵老爷们讲究排场，我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再说了，赚有钱人的钱，总比从老百姓手里抠搜强吧？”
朱元璋点了点头：
“这倒是……你虽然坑了应天府那些富人不少的银钱，可是你们李家庄这些老百姓，你却从来没有坑过一丝一毫，甚至就连给他们孩子上学也是免费的，这一点确实是难能可贵……”
“这就对了！老百姓们都是穷鬼，穷鬼是没油水可榨的，想赚钱就只能从那些富人身上下手！”
李明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张老爷，您刚才问我，我为什么不愿意提前把这种农书献出来，对么？”
朱元璋点头：
“没错！这等神书，你真当无私的话，早就应该献出来，让朝廷大加刊印，让整个天下的所有老百姓都能够跟你们李家庄这样！”
朱标也是点头：
“对啊小先生，这可是造福万民的盛事，您怎么能敝帚自珍的呢？您要知道，这天底下有多少老百姓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啊！眼下河南山东那边遭了大灾，受了饥荒，多少百姓易子而食，这可都是……”
“你这大少爷倒是良心发现，这时候知道谴责我了？可你们想的都太简单了！”
李明淡淡一笑，继续端着茶杯，慢悠悠的说道：
“你们还真的以为我不想早点把这农书拿出来吗？你们错了！其实我早就想拿出来，可是就算我当初拿出来了，又能够怎么样呢？难道老百姓能够看得懂吗？”
朱元璋一下子愣住了，朱标也是沉默着低下了头。`比￠奇_中￠雯?惘¨ ′耕?欣.蕞/全·
李明却依旧滔滔不绝：
“这本书为什么能够在我这里推广开呢？是因为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有念书识字的孩子，是因为我们这里每家每户的老百姓哪怕看不懂，也有他们自己家的孩子为他们讲解！您看看咱们大明如今的识字率，十户人家能有一户识得几个字就不错了。就算把书发下去，有几个人能看懂？就算看懂了，又有几个人敢照着做？没文化，不懂道理，再好的法子也只能烂在纸上。”
这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朱元璋的心坎上。
他想起刚才老佃户说的话，庄里的娃娃都去李明办的学堂念书，回来再把书上的道理讲给大人听。
可不是嘛，要是没有那些孩子当“传声筒”，就算把《农政全书》送到佃户手里，恐怕也只能当个引火的草纸。
朱标有点迟疑的说道：
“可是我们大明的朝廷可以派那些农政官员下去讲解啊？只要他们……”
“呵！”
李明嗤笑一声：
“真以为当官的都是什么好人了？朝廷派下去的农政官员无非就是两种，一种是只读圣贤书的老顽固，另外一种就是脑子里只想着升官发财的王八蛋！你觉得那些老顽固们会读这种大逆不道的书？”
朱标皱眉道：
“那既然老顽固们不会读这种书，那些脑子里面只想着升官发财的王八蛋们，肯定也会把这种树推广开来的呀，毕竟他们治下的老百姓日子好了，他们也能够升官的！”
李明哈哈一笑：
“大少爷啊大少爷，你还是太年轻了！”
太年轻？
朱标摸了摸自己已经有了几根白丝的鬓角，再看看李明的那满头黑发，怎么都觉得这句话有点嘲讽……
只听得李明继续说道：
“如果是让朝廷把这种书推广下去，那他们每个人都有这种书，所有官员都是在同一起跑线上，完成的成就肯定也是大差不差，谁能升官呢？”
“自然是那些成绩好的！”
朱标还是不太明白：
“只要老百姓能够弄出来更多的钱粮，他们自然能分出胜负啊！”
“所以，朝廷的最终考核还是税收，对吧？”
李明眼神锐利：
“可是这天下土地不一，有的地方就是肥沃能够种出来更多的粮食，有的地方就是贫瘠，种不出来更多的粮食，你非要拿着税收来做对比，自然就会让那些官员为了升官发财，逼着老百姓们缴纳更多的钱粮！大少爷，我且问你，这么一本书下去，我大明百姓的日子到底是好了还是坏了？”
朱标此时终于明白了李明在说些什么，他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自然是坏了……可，可这样一来，这书不就彻底推广不开了吗？如此神妙的农书，不让百姓学到，有什么用处呢？”
“想推广当然是能推广开的……”
李明的语气复又平淡：
“但，最重要的不是书，而是大明朝数千万老百姓最欠缺的基础教育！必须要首先推广基础教育，才能够推行更为先进的生产方法！”
“基础教育……生产方法……”
朱元璋喃喃自语，眉头紧锁：
“你是说，得先让老百姓都识得字，才能学这些农法？”
“可不是嘛！”
李明一拍大腿：
“张老爷您总算明白了！这就好比盖房子，得先打好地基，不然就算有再好的图纸，也盖不出高楼大厦。.卡`卡-暁,税/徃! ′最?欣^蟑￠劫\埂^芯^筷′我在李家庄办学堂，就是想先把这地基打好。您也看到了，庄里的娃娃识了字，不光能看懂农书，还能帮着记账、写信，等到日后工学科举开了，说不定还能当个官混一混，这日子才有盼头啊！”
朱标在一旁听得频频点头，惨白的脸上也逐渐恢复了血色！
他比朱元璋更清楚基础教育的重要性，平日里处理政务，时常遇到因百姓不识字而产生的麻烦，甚至大部分老百姓想要告状还得专门请人写状子！
李明所说的这些，是真的把根深深的种在了大明农村的这块土壤里面，才能够说出来的肺腑之言啊！
朱标太清楚了，就是因为大多数农民根本不识字，所以才导致大明的朝廷，只能任用那些底层的官吏来充当朝廷和百姓之间的传声筒。
尽管朱标很清楚这些底层的官吏大多数良莠不齐，很多人根本只是抱着捞一笔银子的想法来当官的，但是他也没有办法！
也就是李明之前所说的上山下县，好歹缓解了一下这个状况，但问题是，大明如此之大，县、村如此之多，大明朝的太学生根本就分不过来啊！
若是……
若是天下百姓都能像李家庄的佃户一样，识文断字，懂得道理，那朝廷的政令推行起来岂不是顺畅得多？国家的根基也会更加稳固。
“小先生所言极是，”
朱标由衷地赞叹道：
“受教了。方才我还在想，如何才能将这农法推广至天下，如今听你一说，倒是点醒了我。看来这基础教育，才是治国的根本啊！”
朱元璋虽然没有完全领悟李明话里的深层含义，但也隐约感觉到，眼前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少年，胸中似乎藏着一片天地。
他转过头去看一下李家庄，眼神之中闪烁着一丝迷茫。
之前虽然他也曾经到李家庄来过不少次，可是朱元璋却从来没有细致的观察过李家庄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今天随着阿雄走了这么多家，朱元璋才终于发现这个李家庄和他想象之中的那个李家庄根本不太一样。.
对他而言，之前的李家庄只不过是向大明千千万万个普普通通的村庄一样，没有任何的特殊之处，无非是这里多了一个李明罢了。
可是今天跟着阿雄走了一遍之后，朱元璋才明白过来这个李家庄还真就没那么一样！
与其说这里像是一个村庄，不如说这里像是一个国家！
一个小而又小却又肺腑俱全的国家！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中之国！
在这个小小的李家庄李明就是这里的皇帝，阿雄就是这里的太子……
等会，兄终弟及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算了，无所谓。
朱元璋摇晃了一下脑袋，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全都甩了出去。
李明是皇帝，阿雄是储君，这数百户人家就是李家庄的全部老百姓，而那些孩子们就像是已经被上山下乡送到乡下去的那些太学生们。
这个小小的国家虽然没有大明这么强大，可是与其他周围任何一个村庄相比，这个李家庄却真的算得上是人强马壮！
如果……
只是说如果的话，如果眼下是乱世，恐怕李明只是靠着这么一个小小的李家庄都能够成就一番功业啊！
想到这，朱元璋不由得狐疑的看了一眼李明。
只见此时的李明依旧坐在椅子上，那懒散的模样活像是刚刚睡醒，只见他左手茶杯右手抠脚，既没有财主的模样，又没有学子的模样，更不提什么皇帝不皇帝了……
朱元璋不由的自嘲的一笑。
倒是他真的多心了。
就以李明这种懒散的性格，恐怕就算是黄袍加身的故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也能够真的就在泥地上撒泼打滚，把黄袍脱下来，然后继续回到他的李家庄逍遥快活吧？
而且……
李明这么懒懒散散，这么逍遥快活，还真就把这么一个小小的李家庄经营的如同铁桶一般……
朱元璋不得不说，他真是有点羡慕啊！
像咱老朱这一辈子劳劳碌碌，虽然说纵横四海，杀出了赫赫威名，也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觉得他老朱是一个好皇帝。
可问题是咱老朱，真的是活得挺累挺累的。
尤其是看到了这个臭小子的逍遥模样的时候！
每次看到李明这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朱元璋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尤其如此！
凭什么？
咱老朱为了整个天下辛辛苦苦了一辈子，眼下落了一身病，甚至就连儿子都差点被这天下万事给累垮！结果呢？
结果东边儿饥荒，西边儿受灾，南边儿瘟疫，北边儿边疆不稳。
再看看这小子。
每天睡到天大亮才会悠悠然醒来，醒来之后爱给孩子们上课就给孩子们上上课，爱出去玩玩就出去玩玩，爱去卖酒就去卖卖酒，爱跟那些侍女们玩耍玩耍，就跟那些侍女们玩耍玩耍……
今天甚至还跟老徐家的闺女在那风花雪月谈情说爱……
这人和人咋就那么不一样呢？
难道这事情都只是因为他们李家庄的老百姓能够识文断字这么简单吗？
如果咱大明朝的天下，所有老百姓也都能够识文断字的话，那是不是全天下的老百姓也都能够像李明家的这些佃户们一般强壮？
咱老朱这个皇帝也能够像李明这个地主一样，这么轻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