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亩产四千斤”这几个字从帝王口中落下时,满殿文武的表情各异,震惊、怀疑、警惕乃至隐隐的恐慌,如同墨滴入水般在人群中晕染开来。
户部员外郎陈一清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玉带,他望着丹陛下那个沾着泥土的紫皮作物,喉头滚动着,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作为掌管农政的官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数字背后的分量!
若真如此,今年山东、河南的旱灾或许能迎刃而解,但这也意味着延续数百年的农耕秩序将被彻底颠覆。
而此时的宋濂也是忍不住老泪纵横,他轻轻的抹去眼角的眼泪,嘴唇都忍不住在颤抖:
“这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我大明之福啊!”
然而有人欢喜有人忧。
朝堂之上的众多官员之中有很多都是淮西勋贵,他们其中,大部分人家里的田产特别丰厚。
而且,能够在朝廷上当官的就没有傻子,基本上只要稍微用脑子想一想,就立刻能够明白这种恐怖的田产数字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如果这种红薯真的能够达到这样的产量,那么大明朝的土地价格就会往下掉,粮食价格也会立刻便宜许多!
他们辛辛苦苦跟着陛下打天下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能够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吗?
结果这么一搞,弄得他们家里的资产大幅度缩水,这让他们如何能忍?
只不过这种事情大多数人敢想,却没有人敢说,大多数淮西军队都把目光放在了李善长的身上。
要知道李善长眼下虽然不是丞相,但也是文官之首的内阁首辅。
品阶比之前低了,但手中的权力却没有低多少。
按理来说身为淮西勋贵顶流的李善长,应该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他们说上两句话。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的李善长却只是盯着脚底板,一句话也不说。
李善长此刻也是腹诽不已。
靠。
老子当你们的大哥当了这么多年,什么好处没有不说,天天还要挨陛下骂。
凭什么?
这种送脑袋的事情,你们谁爱去谁去,咱就低头看着自己就可以了!
哎呀,这地板可是真那么地板啊!
哎呀,这鞋子可是真那么鞋子啊!
“陛下……”
徐继业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他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颤抖,语气却刻意维持着户部尚书的沉稳:
“臣并非质疑陛下所言,但……四千斤之数,是否有夸大之嫌?江南水田精耕细作,丰年稻米亩产不过五百余斤,这红薯无需良田便能有八倍之产,此事……”
他没有说破,但“违背常理”四个字已写在脸上。.齐_盛.暁!税`蛧¨ /免¢废\越,犊~
说实话,徐继业说这种话的时候,自己的脚跟都在打颤。
他是真的害怕陛下,但同时他也是真的想为天下臣民负责。
古往今来,因为那些流氓骗子一句话的事情而导致天子上当受骗,从而害得整个天下无数黎明百姓遭殃的事情,简直是数不胜数!
身为大明朝的户部尚书,哪怕是明知道说了这句话,很有可能会得罪陛下,很有可能会让陛下惦记上自己,很有可能会让自己前半生所有的努力都功亏一篑,他也必须得张开这个嘴!
因为他是户部尚书!
只是……
说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站在武将行列中的魏国公徐达和永昌侯蓝玉,这两位手握兵权的勋贵同时也是京畿最大的土地持有者之一,此刻他们的脸色同样复杂。
“哦?徐大人是觉得咱在说谎?”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李善长:
“昨日咱刚从田间回来,亲眼见那藤蔓下挖出的薯块堆成小山,那位地主咱当场称重丈量,亩产四千斤分毫不差!”
他刻意加重了“地主”二字,眼角余光注意到李善长瞬间僵硬的表情。
“地主?”
宋濂忍不住喃喃出声,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微微颤动。
作为文臣中的清流派,他虽对那位传说中“市侩贪财”的地主大才略有耳闻,却从未将其与如此惊世骇俗的举措联系起来。
想到这,宋濂看向李善长,低声问道:
“就是那位献策摊丁入亩、力主科举改革的……”
可是看到李善长的模样,宋濂却直接一下子愣住了!
此刻的李善长已经完全不是刚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整张老脸涨得通红,活像是一只准备斗架的大公鸡!
“沃日你奶奶个腿儿!又是你!”
李善长死死的握着拳头。
你妈妈的,老子好不容易攒下这么多的家业,就因为你小子献上来这么一份红薯,又要赔进去一大半了!
只是……
咱老李涵养就是好,分明是这么生气,却依旧死死的压住了自己的火气,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优¢品\暁-税?旺? /追^醉·薪^漳^劫!
看到李善长这副模样,宋濂就算是不用问也知道了,肯定就是那个人了!
这一下他越来越好奇了!
这人到底是谁呀?为什么能够让李擅长如此的火大,却又一句话都不敢说呢!
而此时,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右御史大夫越众而出,正是掌管监察百官的王恂。
此人素以刚直不阿著称,此刻却满脸愤懑:“陛下!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轻信!”
他猛地跪倒在地,笏板几乎要戳到金砖上:
“天下岂有此等神物?必是奸人妖言惑众,意图扰乱国本!想那番邦蛮夷之地,能有何良善作物?臣请陛下立刻将此妖物焚毁,并重惩献物之人,以儆效尤!”
“王御史此言差矣!”陈一清再也按捺不住,他上前一步,挡在王恂身前,“山东、河南流民已现,江南水患未平,若真有此等高产作物能解百姓饥馑,便是天大的功德!纵使有千般疑虑,也当先行试种,岂能一棍子打死?”
他想起昨日在户部看到的灾情密报,那些关于“易子而食”的零星记载让他不寒而栗,“臣愿亲往灾区试种,若有差池,甘愿领罪!”
“试种?”王恂冷笑一声,“陈大人可知改种作物需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万一此薯有毒,或是产量虚夸,耽误了农时,谁来担这灭族之罪?我大明以农立国,祖制不可轻改!”
两人争执间,户部尚书徐继业忽然踉跄着上前,他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嘶哑:
“陛下,臣附议陈员外郎所言!国库如今空虚,若再无粮食赈灾,恐怕……”
他不敢说下去,但“民变”二字已在众人心中敲响警钟。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魏国公徐达忽然向前跨出一步。
这位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的老将虽已须发斑白,气势却依旧慑人。
他看都没看王恂,径直对朱元璋拱手道:
“陛下,末将信。”
短短五个字,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徐达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露疑色的文臣,沉声道:
“陛下乃是天子!天子一言,重于九鼎,谁敢不信!”
他话音刚落,永昌侯蓝玉也跟着站了出来。
此刻的蓝玉也是横着脸,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甚至比徐达还要大胆,直接站在了朱元璋的身边:
“徐大哥说得对!咱不管什么亩产多少,只知道百姓饿肚子就要闹事,闹事就要打仗,打仗就要死人!只要能让百姓吃饱,别说种红薯,就是种石头,咱也跟着陛下干!”
他刻意忽略了自己名下那数千顷良田,拍着胸脯道:
“谁敢阻挠红薯推广,就是跟咱蓝玉过不去!”
他们两个站出来的原因其实非常的简单。
虽然说红薯这种玩意儿会让他们手中的田地价格暴跌,但问题是这玩意儿是李明弄出来的呀!
徐达当时一听就明白了,蓝玉虽然肠子直了点,但在这种问题上肯定也是能够反应的过来的。
李明!那就是咱未来的女婿!
这玩意儿,但凡是别人献出来的话,那徐达和蓝玉肯定是连屁都不愿意放了一个。
可如果是李明,那这就是泼天的功劳,咱能不帮帮场子吗?
土地这玩意儿亏了也就亏了,但是这种千古流芳的好事儿,而且还是咱女婿的好事,那一定要掺和一脚啊!
文武百官哗然。
谁也没想到,这两位手握重兵、又是最大土地所有者的勋贵,竟会如此干脆地支持红薯。
更让人震惊的是,随着蓝玉话音落下,站在武将行列末尾的李文忠也往前凑了凑。
“还有咱!”
一个有些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刚刚掌管东厂没多久的曹国公李文忠。
他穿着绣着飞鱼纹的官服,脸上带着一丝畅快无比的笑容:
“陛下既然都已经说了,亩产四千斤绝非虚言,那亩产就是四千斤!至于说什么‘妖言惑众’……”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王恂,“敢在朝堂之上质疑陛下,动摇赈灾大计,其心可诛!”
李文忠的表态如同在滚油中泼了一瓢水。
东厂是什么地方?那是陛下的耳目,是掌管百官生杀大权的特务机构。
连东厂都出来背书了,那些原本还想质疑的官员顿时把话咽了回去。
王恂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张了张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李文忠站出来的原因也就更加的简单了。
按理来说,执掌东厂的他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多说话的,毕竟东厂这份力量实在是太过于诡异,朝着任何一方倾斜都会导致朝堂之上的平衡被打破。
所以朱元璋很早之前就已经明里暗里警告过他了,不要在朝堂上轻易表示自己的想法。
但是今天,他忍不住,而且也不需要忍!
因为他也听明白了,这是李明的主意!
李明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而且李明还是李景隆的老师,把他儿子李景隆这个废物活生生给教育成了一个小才子。
这份恩情李文忠能不报答吗?
那不可能的!
朱元璋看着殿下众生相,心中冷笑。
他早就料到会有阻力,却没想到最先跳出来反对的竟是言官,而一向被认为会激烈反对的勋贵豪强,反而成了最坚定的支持者。
此刻的李善长也是傻了眼。
等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达这厮跟着陛下走咱倒是能够明白,毕竟他本来就跟陛下穿一个裤裆,两人既是儿女亲家又是好兄弟,他不跟着陛下不给地下撑腰,那才是奇了怪了呢!
可是蓝玉和李文忠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两个怎么忽然之间跟陛下跟的这么紧?
咱们老李这边还没有反应过来了,他们就已经屁颠屁颠的拿自己的热脸去贴陛下的屁股了!
不对不对,这几天肯定发生了什么咱老李不知道的事情!
此刻的宋濂更是傻了眼!
老宋头家里边根本就没有多少地,他家虽然也是地主,又是勋贵,,但老宋头儿本身是一个传统感极强的士大夫
他最欣赏的就是当年的诸葛亮。
像是诸葛亮一样,有个薄田几百顷,桑葚几十亩,能够让自己一家人活得下去,能够让后代的儿孙们读得了书,上的了学,那就已经足够了。
但问题是,眼下跟陛下站一块的那几位,可根本就不像他一样啊!
且不说徐达和蓝玉这两个大军头了,就只说那个新任的东厂头子李文忠吧!
这厮,虽然前几日不知道为什么变卖了家里许多的财宝,但是他家里可是有着良田几万亩的!
这种数字的田亩,一旦出现了价格的波动,那么损失可是论数百万钱计算的啊!
就算是陛下已经推行了摊丁入亩,但他们这三个人靠着陛下的恩典,依旧是整个大明朝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因为陛下早就在明里暗里还给他们赏赐了许多的土地!
眼下他们这么死心塌地的跟着陛下,难道是真的不明白这红薯推广开来之后对他们有什么影响吗?
不可能,不可能的!
宋濂死死的盯着徐达,微微的摇了摇头。
李文忠和蓝玉想不明白有可能,但徐达这个人聪明绝顶,他绝对不可能想不明白这件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