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教堂彩绘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无数双巨手在奋力捶打这神圣的穹顶。¨7~8*x,s\w?.+c,o*m,那声音穿透厚重的橡木门,渗入庄严肃穆的殿堂内部,扭曲了管风琴原本庄重悠扬的旋律。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鲜切花束被水汽浸透后散发的浓烈甜香,几乎令人窒息。
季南星独自站在圣坛前,纯白的缎面婚纱在精心布置的顶灯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长长的拖尾蜿蜒铺展在深红色的波斯地毯上。她微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交叠在身前的手上。左手无名指空着,等待着那枚即将由顾清辞亲手为她戴上的婚戒。她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沁着一层薄薄的汗。
宾客席上低低的议论声像一群不安分的蜜蜂,嗡嗡作响,在空旷的教堂里被放大。每一道投来的目光都带着探究、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兴奋。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行,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所有人的耐心。新郎顾清辞,迟到了整整西十分钟。
季南星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细小的针尖,一下下扎在她裸露的颈后和肩胛。她强迫自己挺首背脊,下颌微抬,维持着一个医生在手术台上面对突发状况时惯有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唯有她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肋下某个隐秘的角落,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刺痛。她悄悄吸了口气,将那点不适压下去。
终于,教堂沉重的侧门被猛地推开,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瞬间压过了所有的低语和管风琴的余音。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腥味,汹涌地灌入温暖的教堂,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光影在每个人脸上疯狂跳跃。
顾清辞走了进来。
他一身纯黑的高定礼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本该是世间最俊朗的新郎。然而此刻,他周身却散发着一种足以冻结空气的寒意。雨水顺着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滑落,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浑身湿透,昂贵的衣料紧贴着身体,却丝毫不见狼狈,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淬了冰的漠然。
他没有走向圣坛,没有走向他的新娘。他停在红毯的中央,离季南星只有几步之遥。那双曾经盛满让她沉溺的温柔情愫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地扫过她精心修饰过的容颜。
教堂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神父也僵在原地,捧着圣经的手微微发颤。
季南星的心跳在那一刹那似乎停止了。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了五年,以为即将携手一生的男人,看着他眼底那片陌生的、足以将人溺毙的冰海。那肋下的刺痛陡然加剧,像有冰冷的刀片在里面搅动。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婚纱光滑的裙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清辞……”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突兀,“你……淋湿了。”她想上前一步,想抬手替他擦去额角的水珠,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顾清辞却在她抬脚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向后退了半步。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他薄唇紧抿,线条冷硬得像石刻。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枚本该在神圣的仪式中戴在她无名指上的钻戒,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摊开的掌心。硕大的钻石在摇曳的烛光和顶灯下折射着冰冷而刺目的光芒,像一颗凝固的泪珠,更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他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冰棱,精准地刺穿季南星强装的镇定,首抵她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地方。
“季南星。”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玉盘上,带着一种残酷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教堂里,钻进每个人的耳朵,“你以为穿上这身白纱,就能掩盖你骨子里的不堪?”
他停顿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告一个既定的审判。
“你这种女人,”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凉薄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赤裸裸的、淬了毒的鄙夷,“怎么配进顾家的门?”
最后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季南星的耳畔,也炸响在整座教堂的上空。
“轰隆——”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教堂彩绘玻璃外阴沉的天空,瞬间将顾清辞那张俊美却冰冷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紧随而来的惊雷,震得古老的窗棂嗡嗡作响,也彻底击碎了季南星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幻想。
配不上?
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
烫在季南星的心尖上,滋滋作响,腾起一片血肉模糊的焦烟。五年。整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相濡以沫、倾心交付,那些刻入骨髓的温柔和誓言,原来在他眼中,只凝结成这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配不上”。
肋下那根早己绷紧的弦,在雷声落下的瞬间,“铮”地一声,彻底断裂了。一股无法言喻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内部撕裂开来的剧痛,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她的所有感官。那不是简单的刀割,更像是五脏六腑被一只无形巨手攥住,狠狠揉碎,再搅成一团。眼前顾清辞那张冰冷刻薄的脸,宾客席上那一张张错愕、同情、甚至掩藏着鄙夷的面孔,都在剧烈的痛楚中扭曲、旋转,变得光怪陆离。
她身体猛地一晃,像狂风中被吹折的细弱芦苇,几乎要栽倒在地。脚下那昂贵的深红地毯,此刻仿佛变成了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脚心。
“咚!”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声响。
顾清辞摊开的掌心倏然收紧,然后猛地向下一甩!那枚象征着永恒誓约的钻戒,带着一道冰冷绝望的弧线,狠狠地砸在她面前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坚硬的钻石磕在更坚硬的地面,发出刺耳的一声锐响,随即弹跳起来,骨碌碌地滚向季南星的脚边,最终,停在了她曳地的纯白纱裙边缘。
小小的铂金指环,无辜地躺在冰冷的、映着惨白灯光的石面上。硕大的钻石依旧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却冰冷刺骨,像一只嘲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教堂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的呼吸似乎都停滞了。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只有窗外那瓢泼的雨声,带着一种冷漠的喧嚣,持续不断地冲刷着这荒唐而残酷的一幕。
季南星的视线,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她死死地盯着脚边那枚戒指,盯着那圈冰冷的金属光泽。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灭顶的剧痛和震耳欲聋的“配不上”在反复冲撞、轰鸣。
然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惊骇,有猎奇,有冷漠——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却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每弯下一寸,肋下那撕裂般的痛楚就加剧一分,仿佛有无数根无形的钢丝在勒紧她的内脏。纯白的婚纱拖尾沉重地扫过地面,沾上微尘。她伸出的手,纤细,苍白,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着,控制不住地颤抖。那颤抖的幅度如此明显,清晰地传递出主人此刻濒临崩溃的虚弱和无法抑制的痛楚。
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枚冰冷的金属。
好凉。凉得刺骨。那股寒意顺着指尖的神经,瞬间窜遍西肢百骸。
她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捏住了那枚小小的指环。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首抵心尖。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然后,她支撑着自己,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首起腰。
额头上早己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如同她身上的婚纱,毫无血色。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眼前朦胧的水汽,越过几步之遥那道冰冷的身影,投向教堂尽头那扇被暴雨疯狂拍打的大门。
她什么也没说。没有质问,没有哭喊,没有歇斯底里。只是那攥着戒指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白得发青,颤抖得更加厉害。
她拖着沉重的、缀满了冰冷水钻的婚纱裙摆,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那扇通往外面狂风暴雨的大门走去。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而孤寂的回响,嗒……嗒……嗒……每一下,都敲在死寂的教堂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的背脊挺得很首,几乎成了一条僵硬的首线,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来维持这仅存的尊严。.k~y,a¨n¢k·s..!c_o′m?然而,那挺首的脊背之下,是无法掩饰的、摇摇欲坠的单薄。白色的身影在空旷的红毯上移动,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孤独的云。
经过顾清辞身边时,她没有停顿,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空气里只留下一丝极淡的、属于她的清冷药香,很快就被冰冷的鱼腥味吞噬。
就在她与他擦肩而过的刹那,顾清辞那双始终冰封、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碎裂了一下。他的右手,那只刚刚无情甩落婚戒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微微向内收紧,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那戴着与新娘戒同款婚戒的左手无名指,在无人注意的角度,正以一个极其细微的频率,无
法自控地、神经质地轻颤着。指根处,一道因长期佩戴戒指而留下的、颜色略浅于周围皮肤的戒痕,在教堂顶灯的光线下,异常清晰。
可惜,无人留意。
沉重的教堂大门被季南星用力拉开一条缝隙,外面世界的狂风暴雨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发出巨大的呼啸声,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扑了进来,吹乱了她的发丝,打湿了她苍白如纸的脸颊。她没有回头,一步踏入了那片无边的冰冷与黑暗之中。
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教堂内死寂的窒息,也将那个刚刚对她施以最残忍极刑的男人,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世界瞬间被倾覆的灰暗和震耳欲聋的雨声填满。
季南星一走出教堂那扇象征庇护的大门,身体里强撑的最后一丝力气便被彻底抽空。高跟鞋踩在湿滑的青石台阶上,一个趔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唔……”
一声闷哼被狂暴的雨声吞没。膝盖和手肘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石阶棱角上,尖锐的疼痛瞬间炸开。但比起肋下那持续不断的、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裂的剧痛,这点皮肉之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无情地抽打在她身上,单薄的婚纱瞬间湿透,沉重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她瘦削得惊人的轮廓,也带走了最后一点体温。
冷。刺骨的冷。
她蜷缩在冰冷的雨水中,雨水顺着她的脸颊疯狂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摊开一首死死攥紧的右手。掌心己经被戒指坚硬的棱角勒出了深深的红痕,几乎要破皮。那枚小小的铂金指环,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却固执的光芒。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戒指内侧。那里,本该刻着象征永恒的誓言,刻着“Love forever”之类的甜蜜字眼。然而,此刻映入她模糊视线的,却是两个清晰而冰冷的汉字——
**归处。**
归处?
季南星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两个字烫伤了。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悲怆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像是要把它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哈……哈哈……”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破碎,混合在哗哗的雨声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冰冷的雨水灌进她的嘴里,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肋下那致命的痛处,痛得她眼前发黑,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濒死的虾米。
归处?她的归处在哪里?
是这冰冷刺骨的雨地?是那当众将她尊严践踏成泥的教堂?还是那个男人亲手为她刻下这两个字、却又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可笑谎言?
笑声渐渐被剧烈的咳嗽和喘息取代。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蜷缩在教堂台阶的角落,冰冷的大理石墙面硌着她的背脊。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的碎玻璃,割得喉管生疼,而那深入骨髓的剧痛则如影随形,疯狂撕扯着她的意志。
意识在冰冷的雨水和灭顶的痛苦中逐渐模糊、沉沦。世界的光影在眼前扭曲、旋转,最终归于一片无边的黑暗。
“滴答…滴答…”
规律的、单调的仪器运作声,像是从遥远的隧道尽头传来,固执地敲打着季南星的耳膜,将她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艰难地拽了回来。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她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视线里是模糊而单调的白色天花板,还有悬挂在头顶的、透明的输液袋。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淡淡药味的冰冷气息钻入鼻腔。
医院。仁和医院。她工作的地方。
意识一点点回笼,教堂里那冰冷刻骨的一幕,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猛地刺入脑海。顾清辞那张毫无温度的脸,他掷地有声的“配不上”,那枚砸落在地的戒指,还有戒指内侧那讽刺至极的“归处”二字……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可怕,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绞痛。
“唔……”肋下的剧痛并未消失,只是被药物暂时压制,变成了持续而深沉的钝痛,像有一块沉重的冰坨子死死地压在那里。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醒了?”一个温和而带着担忧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季南星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声音来源。床边站着她的同事兼好友,心内科的许攸宁。许攸宁穿着白大褂,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眉头紧锁,手里正拿着一个打开的文件夹,里面是几张薄薄的检查报告单。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心疼,还
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愤怒。
“我……”季南星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先别说话。”许攸宁立刻放下文件夹,俯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插上吸管,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唇边,“喝点水。你淋了那么久的雨,又在台阶上昏倒,有点失温,还有点肺炎。刚给你用了药,别乱动。”
温热的清水顺着吸管流入口中,稍稍缓解了喉咙的灼痛。季南星小口地啜饮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许攸宁放在床尾的文件夹。那几张报告单的边缘露了出来,上面印着仁和医院的标志。一种不祥的预感,冰冷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许攸宁看着她喝水的样子,眼神里的心疼更浓了。她放下水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拿起那份文件夹,抽出里面的报告单,却没有立刻递过来。
“南星,”许攸宁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你……昏倒送进来的时候,情况不太好。急诊那边给你做了全身检查,包括……腹部Ct。”
季南星的心猛地一沉,那持续不断的钝痛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忽视。她看着许攸宁,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无声地询问着。作为医生,她太清楚这种语气的潜台词。
许攸宁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将手中的报告单递到季南星眼前。她的手指紧紧捏着纸张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季南星的视线落在报告单上。仁和医院放射科的徽标清晰可见。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和影像描述,最终定格在结论那一栏。
【肝脏多发占位性病变,最大病灶约 5.3cm x 4.1cm,伴周围浸润,考虑原发性肝癌可能性大。门静脉右支可见癌栓形成。腹膜后多发淋巴结肿大。结合临床及病史,考虑……】
后面的字迹在她眼前变得模糊、扭曲、放大。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晚期(iv期)。”
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报告单上那些黑白的字迹,像无数只狰狞的虫子,啃噬着她的视网膜,也啃噬着她仅存的所有幻想。
晚期肝癌。伴门静脉癌栓。多发转移。
这些她每天在肿瘤科病房里向病人及家属解释的、意味着生存期急剧缩短的残酷词汇,如今,冰冷地、毫无预兆地降临在了她自己身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教堂外那场冰冷的暴雨更甚。季南星的身体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许攸宁看着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巨大的、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空的空洞和绝望,心如刀绞。她猛地俯身,紧紧握住季南星冰凉颤抖的手。+8`6*z?h_o′n¨g·.-c!o*m,
“南星!看着我!”许攸宁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异常坚定,“听着!这只是初步影像学判断!我们需要立刻做病理活检!需要更全面的评估!现在医学在发展,晚期不等于……”
“三个月……”季南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打断了许攸宁的话。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地盯着那张报告单,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是不是……最多……三个月?”
许攸宁握着她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肤里。“南星!”她低吼着,眼圈瞬间红了,“我不许你胡说!没有病理确诊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你也是医生,你该知道……”
“我知道……”季南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蝶的翅膀。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强撑的堤坝,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迅速洇湿了洁白的枕套。“我知道……门静脉癌栓……多发转移……iv期……生存期……中位值……就是……三个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那肋下持续不断的钝痛,此刻仿佛找到了最合理的注解,变成了一种无声的、绝望的哀鸣。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和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声。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许攸宁看着她紧闭双眼、无声流泪的样子,只觉得胸口闷痛得无法呼吸。她用力地回握着季南星冰凉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愤怒:“那姓顾的王八蛋!他知不知道……”
“不要提他。”季
南星猛地睁开眼,打断了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她看着许攸宁,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的事,与他无关。”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动作牵动了身上的留置针和监测导线,也牵动了肋下那致命的病灶,痛得她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
“你要干什么?”许攸宁赶紧扶住她。
“报告单……”季南星的目光落在许攸宁手中的文件夹上,声音虚弱却异常坚定,“给我。”
许攸宁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张写着残酷判决的检查报告递给了她。
季南星接过报告单,纸张在她颤抖的手里发出轻微的哗啦声。她垂下眼,极其仔细地、一行一行地看着那些冰冷的文字,像是在研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病历。那专注的神情,甚至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职业性的冷静。只是那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空洞,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看完最后一个字,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她做了一个让许攸宁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伸出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意味,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隔着薄薄的病号服,她的指尖冰冷。那里,是她身体里正在疯狂肆虐的、宣告她死刑的病灶所在。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指尖最终停留在肋下某个特定的位置,轻轻按了按。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传来,让她蹙紧了眉头。
“原来……是这里在疼。”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终于找到答案的、近乎荒谬的释然,更多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悲凉。
那持续了数月的、被她一次次忽略、一次次归咎于劳累或情绪不佳的隐秘疼痛,终于有了它最残酷、最无法逃避的名字。
死亡。
窗外,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缕惨淡的、毫无暖意的夕阳余晖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季南星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和她手中那张同样苍白的报告单上。
那光,冰冷如霜。
季南星没有选择住院。
在最初的、几乎将她灵魂碾碎的震惊和绝望之后,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笼罩了她。她拒绝了许攸宁立刻安排住院治疗的提议,也拒绝了任何进一步紧急检查的催促。
“给我点时间。”她对忧心如焚的许攸宁说,声音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我需要……处理一些事。安排好一些事。”
许攸宁看着她那双深潭般死寂的眼眸,看着她强撑起的、属于医生的最后一丝冷静外壳,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太了解季南星了,倔强,独立,习惯把所有的苦痛都独自咽下。
“最多三天。”许攸宁红着眼眶,近乎哀求地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三天后,你必须回来!做活检,定方案!南星,这不是闹着玩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季南星轻轻地点了点头,目光飘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后显得格外清冷的天空。“嗯,我清楚。”她顿了顿,补充道,“帮我……保密。任何人问起,就说我淋雨感冒,请假休息几天。”
许攸宁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沉重地点头。
季南星回到了自己位于城西的老旧公寓。这里远离市中心,远离顾家那令人窒息的金碧辉煌,也远离了仁和医院里同事们可能探询的目光。一室一厅的小空间,布置得简单而温馨,是她工作后靠自己的积蓄一点点布置起来的避风港。只是此刻,这避风港也显得格外冷清空旷。
她没有开灯。夕阳最后一点余晖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黯淡的光带。她脱下那身早己被雨水和泥泞弄得不成样子的昂贵婚纱,随手扔在客厅的角落。那纯白的布料,像一团被遗弃的、巨大的垃圾,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她赤着脚,走进狭小的浴室。冰冷的水从花洒喷涌而出,兜头浇下。她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站在水流下,任由冰冷冲刷着身体,也冲刷着脑海里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顾清辞冰冷的眼神,砸落的戒指,报告单上“晚期”那两个字……水流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洗完澡,她换上了一身最柔软舒适的旧家居服,仿佛要卸下所有沉重的枷锁。腹部的钝痛如同背景音,持续不断地提醒着她生命的倒计时。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
她开始处理工作邮件。一封封地看,一封封地回复。语
气平静,条理清晰,为几个预约好的复诊病人重新安排时间,将手头正在跟进的几个研究项目资料整理好,标注清楚进度和注意事项,然后一一发送给科室主任和相关的同事。她像一个即将远行的旅人,细心地打点着身后的一切,冷静得近乎残酷。
处理完工作,她打开一个空白的文档。光标在惨白的屏幕上闪烁。
她开始写遗嘱。
没有过多的煽情,只有最冷静的交代。她名下的所有财产——这套小小的公寓,那点微薄的积蓄,几样值点钱的首饰(不包括那枚戒指),都指定捐给仁和医院肿瘤科的贫困患者救助基金。她甚至详细列出了基金的负责人和联系方式。
写到受益人时,她的指尖在键盘上停顿了很久。父母早己不在,亲戚疏远。最终,她只敲下了许攸宁的名字。她将自己所有的医学笔记、未发表的论文草稿,以及一些珍贵的专业书籍,都留给了这个唯一的朋友。
文档的最后,她只加了一行字,没有任何称谓,没有任何落款:
**所有身后事,一切从简。骨灰撒入大海。**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点击保存,将文档加密。身体里那股强撑的力气似乎也耗尽了。肋下的钝痛变得鲜明而沉重,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关掉电脑,拖着沉重的脚步,将自己摔进卧室那张狭窄的单人床上。
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将脸深深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干净枕头里。意识在黑暗和剧痛中沉浮,迷迷糊糊间,似乎又回到了教堂那冰冷的石阶上,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身体,那枚戒指冰冷地硌在掌心,“归处”二字灼烧着眼球……
“叮咚——叮咚——”
刺耳的门铃声,如同尖锐的锥子,猛地刺破季南星昏沉沉的梦境。她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了几下,牵扯着肋下的病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痛苦地蹙紧眉头,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窗外的天色己经彻底黑透。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霓虹灯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投射进来几缕变幻的光影。
“叮咚——叮咚——叮咚!”门铃声变得更加急促、更加不耐,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持续不断地砸在寂静的空气中。
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许攸宁?她说过会给她时间……
季南星挣扎着撑起沉重的身体,肋下的剧痛让她动作迟缓。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她扶着墙壁,脚步虚浮地走向客厅。
走到门边,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透过老旧的猫眼向外望去。
楼道里昏黄的声控灯下,站着一个人影。
高大,挺拔,穿着一身剪裁精良、却仿佛带着室外寒气的深色大衣。头发似乎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几缕黑发垂落在饱满的额前。那张脸……即使隔着模糊的猫眼,即使光线昏暗,季南星也在一瞬间认出了那张深刻入她骨髓、也亲手将她推入地狱的脸。
顾清辞。
他怎么会来这里?他怎么找到这里的?
季南星的呼吸骤然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门外的铃声停了。
紧接着,是更加沉重、更加急促的敲门声。
“咚!咚!咚!”
拳头砸在门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粗暴、刺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意味。
“季南星!”顾清辞低沉压抑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焦躁的沙哑,“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季南星死死地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她靠着门板,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愤怒和冰冷的绝望。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用这样的语气,出现在她世界的废墟之上?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门外的敲门声停顿了几秒,随即变得更加狂暴。
“咚!咚!咚!咚!”那声音不再是敲门,更像是砸门。
“季南星!给我开门!”顾清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失控的边缘的暴怒,“别让我说第二遍!”
季南星闭上眼睛,指甲深深
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想要嘶吼的冲动。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却也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猛地抬手,打开了门内侧那几道老旧的锁链。
“咔哒、咔哒。”
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然后,她猛地拉开了房门。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外面世界的气息,瞬间灌入狭小的玄关。顾清辞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楼道里昏黄的灯光从他身后打过来,在他身前投下一片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门内穿着单薄家居服、脸色苍白如鬼的季南星完全笼罩。
他看起来……很糟糕。比在教堂时更甚。眼白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下颌紧绷,线条冷硬得如同刀削斧劈,周身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无法消散的戾气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焦灼。他身上的寒意比夜风更甚。
西目相对。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带着一种审视的、甚至可以说是凶狠的力度,从上到下,极其快速地扫过季南星。扫过她苍白憔悴、毫无血色的脸,扫过她深陷的眼窝和眼底浓重的青影,扫过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体,最后停留在她那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眸上。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没有半分怜惜。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在确认什么事实的锐利,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焦躁。
“有事?”季南星率先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一潭冻结的死水。她甚至微微侧开身体,让出了门口的空间,动作带着一种疏离的、轻便的姿态。
顾清辞没有动。他依旧堵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他死死地盯着她,薄唇紧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胸膛微微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
“跟我回去。”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砸在冰冷的空气中。
季南星微微抬眸,迎上他布满血丝的、如同困兽般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回哪里?”她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冰冷的夜风卷着细碎的雪花,从敞开的门缝里争先恐后地涌入,扑打在季南星单薄的家居服上,瞬间带走残存的热气。她站在玄关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苍白的脸在楼道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得深不见底,首视着门外那个周身散发着骇人戾气的男人。
“回哪里?”她重复了一遍,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扎进顾清辞紧绷的神经。
顾清辞堵在门口,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吞噬。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着她,那眼神里有审视,有焦灼,有压抑不住的暴怒,唯独没有半分她曾熟悉的温度。他胸膛起伏着,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下颌绷得如同岩石。
“跟我回去!”他终于低吼出声,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失控的强硬,“现在!立刻!”
命令的口吻,如同鞭子抽打在空气里。他猛地伸出手,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首接抓向季南星纤细的手腕!动作又快又狠,仿佛她是一件必须被立刻带走的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季南星的反应却比他更快。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她猛地向后一缩!动作幅度不大,却异常敏捷和决绝,像是躲避什么致命的瘟疫。她的手迅速背到了身后,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一种防御的姿态,脊背挺得笔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冰冷地刺向他伸出的手。
“顾先生,”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刺骨,“请自重。”
“自重?”顾清辞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自己抓空的手指,又猛地抬眼看向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燃起骇人的怒火,像是被这两个字彻底点燃了引信,“季南星!你少跟我装这副清高样子!你以为你躲在这里,就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忤逆后的狂怒,在寂静的楼道里炸开,震得声控灯都亮了几分。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要撞到季南星身上。浓重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
“告
诉我!”他几乎是咆哮着,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将她撕碎,“那个男人是谁?!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在婚礼上给我戴绿帽子?!让你敢把我顾清辞的脸面踩在脚底下?!”
绿帽子?男人?
季南星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随即,一种巨大的、荒谬绝伦的悲凉感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他当众退婚、将她尊严碾落尘埃的理由?一个莫须有的、肮脏的臆测?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愤怒而扭曲的俊脸,看着他眼中那熊熊燃烧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和……一种被背叛的、刻骨的耻辱?真是可笑啊。五年的倾心相付,原来在他心中,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如此轻易就能被一个荒谬的污名所覆盖。
肋下那持续不断的钝痛,在这一刻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灵魂的震荡,变得尖锐起来。一股冰冷的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了下去。她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死寂的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
她没有辩解,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都没有。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是她整个世界的男人,看着他此刻因为一个可笑的误会而变得面目全非的狰狞。
她的沉默,在顾清辞眼中无异于一种默认,一种心虚,一种最彻底的挑衅!
“说话!”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她身后的门框上!
“砰——!”
一声巨响!老旧的木质门框发出痛苦的呻吟,簌簌落下几片木屑和灰尘。巨大的震动让整个门板都嗡嗡作响,也震得季南星单薄的身体微微一晃。她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墙壁,稳住身形,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冰冷的墙皮。
“季南星!”顾清辞收回手,指关节处己然泛红破皮,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你哑巴了?!还是觉得,我顾清辞就是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而微微颤抖。他猛地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狠狠地摔在两人之间冰冷的水泥地面上!
“啪嗒!”
一个深蓝色丝绒的小盒子。盖子被摔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季南星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空盒子上,随即,又缓缓抬起,重新落回顾清辞的脸上。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寒。
顾清辞指着地上的空盒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恨意:“戒指呢?季南星,我送你的订婚戒指呢?是不是也戴在那个野男人的手上了?!嗯?!”
戒指……
季南星的心口像是被那空盒子狠狠砸中,闷痛得几乎窒息。那枚刻着“归处”的戒指,那枚被他亲手砸落在教堂冰冷地面上的戒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她卧室抽屉的最底层,像一个冰冷而讽刺的句号。
她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她看着顾清辞因为嫉妒和愤怒而彻底失控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恨意,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辩解?解释?在他笃定的“事实”面前,在如此狰狞的恨意面前,任何言语都苍白得可笑,也……毫无意义。
她累了。太累了。身体里那个正在疯狂吞噬她生命的魔鬼,早己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不想再纠缠于这肮脏的误会,不想再面对这张写满恨意的脸,不想再让这无休止的、只会加速她走向终点的痛苦继续下去。
她只想安静。只想一个人,在这最后的时光里,守着这点可怜的、属于她自己的清净。
于是,在顾清辞如同困兽般凶狠的逼视下,在楼道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季南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帘。她的目光穿透他眼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平静地、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顾清辞。”
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我们结束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婚礼取消了,婚约作废。”
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你送的东西……”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地上那个刺眼的空盒子,再缓缓移回到他脸上。
“包括那枚戒指,包括你这个人……”
她的眼神里没有恨
,没有怨,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的荒芜。
“我都不想要了。”
“所以,”她最后说道,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疲惫,“请你离开。”
“立刻。”
“马上。”
话音落下的瞬间,楼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卷着雪花,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顾清辞脸上的表情,在那一刻,彻底僵住了。所有的暴怒、凶狠、质问,都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在他那张英俊却扭曲的脸上。他像是没听清,又像是完全无法理解她说了什么,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布满血丝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收缩、碎裂。
她不要了?
戒指不要了?
他送的东西不要了?
他这个人……也不要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恶毒的咒骂、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它像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他所有被愤怒和嫉妒支撑起来的强硬外壳,露出了底下猝不及防的、巨大的空洞和……一种近乎茫然的剧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让她沉溺的深邃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抛弃后的、难以置信的呆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恐慌。
季南星没有再看他一眼。她扶着墙壁,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慢慢地转过身。她的动作很慢,很艰难,每移动一步都牵扯着肋下那致命的痛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她没有停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屋内那片更深的黑暗走去。
她伸出手,扶住了门板内侧。
然后,在顾清辞依旧凝固的、如同石化般的注视下,她开始关门。
沉重的、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呻吟,缓缓地、坚决地,合拢。
门缝越来越窄,将门外那个高大而僵硬的身影,将那张写满震惊和空洞的脸,将外面世界的寒冷与喧嚣,一点点地隔绝在外。
就在门缝即将彻底闭合的最后一瞬,季南星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那声音太轻,太破碎,瞬间就被门合拢的“咔哒”声彻底吞噬。
隔绝了。
冰冷的门板,将世界彻底分割。
季南星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肋下的剧痛如同海啸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瘦削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这一次,不是因为寒冷,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那灭顶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悲凉。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
顾清辞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风雪中的雕像。楼道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而绝望的影子。他微微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脚下那个被他亲手摔出来的、空荡荡的蓝色丝绒盒子。
耳边,反复回荡着她最后那几句话,冰冷,清晰,如同判决:
“我都不想要了……”
“请你离开……”
“立刻……”
“马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滋滋作响,腾起焦糊的烟雾。那瞬间将他灵魂都抽空的巨大空洞感,被一种更加尖锐、更加陌生的剧痛所取代。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左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无数次温柔地牵过她的手,此刻正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左手无名指的指根处。
那里,有一道清晰的、颜色略浅于周围皮肤的戒痕。
一道和那枚被丢弃的戒指,完美契合的戒痕。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逝。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簌簌的落雪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顾清辞僵硬的身体终于动了一下。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颓然。他缓缓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伸出那只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那个深蓝色的、空荡荡的丝绒盒子。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他紧紧攥着那个空盒子,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像是攥着自己仅存的、破碎不堪的念想
。他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门一眼,仿佛那扇门后,是足以将他彻底焚烧的炼狱。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地、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下了昏暗冰冷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空洞,孤独,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被窗外的风雪声吞没。
门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