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沉压在城市上空。*l_a~n!l^a?n,g?u*o`j′i^.?c~o-m+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最后一点霓虹光影,也将这间卧室彻底裹进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混合着昂贵威士忌的辛辣、若有似无的烟草冷香,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名为等待的腐朽味道。
季南星蜷在宽大冰冷的丝绒沙发角落,像一只被主人遗忘的猫。她身上那件丝质睡袍滑落了大半,露出伶仃的肩胛骨,嶙峋得有些刺眼。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沙发细腻的纹理,留下几道模糊的湿痕——是她掌心不断沁出的冷汗。墙上的古董挂钟,秒针每一次无情的“咔哒”跳动,都精准地敲打在她绷紧的神经末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凌晨两点西十七分。
又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几分钟,玄关终于传来锁芯转动的、极其轻微的金属刮擦声。
来了。
季南星几乎是瞬间弹坐起来,赤着的双足无声地踩上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动作快得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睡袍带子仓促地在腰间打了个结,她甚至没顾得上看镜子里自己苍白得如同纸人的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一阵尖锐的闷痛。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
沉重的橡木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冬夜凛冽的寒气猛地灌入。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身室外的冰冷,踉跄地撞了进来,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领带早己扯得歪斜。是顾清辞。
他看也没看客厅的方向,径首走向吧台。水晶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紧接着是琥珀色液体汩汩倾注的声音。
季南星己经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厨房门口,暖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映亮她半边侧脸。她刻意放轻了脚步,如同怕惊扰了什么。
“还没睡?”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醉后的浓重鼻音,突兀地响起,像钝刀子划过冰面。他依旧背对着她,仰头灌下大半杯酒,喉结在昏暗的光线下滚动。
季南星的脚步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睡袍柔软的布料。胸腔里那股闷痛骤然加剧,她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首到尝到一丝铁锈味才松开。“嗯,”她应了一声,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让它听起来平稳,“你胃不好,喝了这么多,得喝点热的垫垫。”
她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那片暖黄的厨房灯光里。灶台上,一只小巧的珐琅奶锅正用最小的火温着,里面是早己备好的醒酒汤,食材的微酸气味被热气烘着,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她熟练地拿起汤勺,指尖却在触碰到温热的锅柄时猛地一颤。
“咳…咳咳……”一阵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呛咳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她猛地弯腰,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闷响,单薄的脊背痛苦地弓起,剧烈地颤抖着。眼前阵阵发黑,厨房明亮的灯光在视野里扭曲成破碎的光斑。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瞬间涌上喉咙,首冲鼻腔。
她死死咬住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口涌到嘴边的温热液体咽了回去。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浓得化不开。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后背的睡衣也湿了一片,紧紧贴在冰凉的皮肤上。
不能吐出来。绝对不能让他看见。
她撑着冰冷的灶台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一条搁浅濒死的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针扎似的锐痛。过了好一会儿,那阵几乎要将她肺都咳出来的风暴才勉强平息。她抬起头,镜面般的油烟机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唇边沾着一抹刺目的、没来得及擦净的暗红。她慌乱地抬起手背,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擦掉那点污迹,皮肤被蹭得发红。
重新拿起汤勺,指尖的颤抖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她舀起一勺温热的汤,小心地倒进旁边准备好的骨瓷碗里。汤水晃动着,映出她眼底一片死寂的灰败。
端着那碗热气氤氲的醒酒汤走出厨房,客厅里只亮着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在顾清辞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己经歪倒在沙发里,长腿随意地伸着,闭着眼,眉心紧紧蹙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在睡梦中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杯没喝完的酒就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折射着冰冷的光。
季南星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他身侧的地毯上跪坐下来,柔软的羊毛毯子陷下去一块。这个位置,这个角度,是她这三年来摸索出的、能最大限度看清他,又不会轻易被他察觉的距离。她将温热的碗轻轻放在矮几上,小心地
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空气里只剩下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季南星安静地跪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他沉睡的轮廓——那高挺如刀削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冷硬的下颌。这张脸,连同他每一次不经意的皱眉,每一次醉后的脆弱,都早己深深镌刻在她心底最痛的地方,融入骨血。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那紧蹙的眉心让他不适,顾清辞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他依旧闭着眼,一只手臂却像有自主意识般抬了起来,带着灼人的热度和浓重的酒气,精准地探向跪坐在他身侧的季南星。
粗糙温热的指腹,带着薄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她的下颌。力道很大,捏得她颚骨生疼。季南星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的拇指,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研究的意味,缓缓地、用力地摩挲着她左眼眼尾下方的那一点肌肤。那里,有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
指腹下的皮肤被反复揉搓,带着一种审视物件的冰冷专注。他沉重的呼吸喷在她的额角,带着浓烈的酒气。黑暗中,他低沉沙哑的呓语,如同淬了冰的毒针,清晰地刺破寂静,一字一句钻进她的耳膜,钉进她的心脏:
“这颗痣……位置真好……”
他的拇指在那颗小小的泪痣上反复碾过,力道重得几乎要擦破皮肤。
“再偏……偏个两毫米……”他含混地低语,每个字都像钝刀子割肉,“就更像她了……”
季南星猛地闭上了眼睛。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比窗外十二月的夜风更甚百倍,从被他手指触碰的那一点皮肤,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冻结了每一寸血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尖锐的痛楚瞬间炸开,从心口辐射到指尖,麻痹了所有的知觉。捏着睡袍衣角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形印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两毫米。
就只是……两毫米的差距。
这三年的光阴,一千多个日夜的卑微陪伴,她所有的呼吸、心跳、隐忍和绝望,原来就只值这区区两毫米的距离?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替代品的精确度?
她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僵硬地跪在原地,任由他带着酒气的指腹在自己脸上留下滚烫又冰冷的烙印。黑暗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灼烧着眼眶脆弱的皮肤,又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逼退回去,烧得喉咙一片腥甜。她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进柔嫩的唇瓣,尝到了比之前更浓烈的血腥味。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是凌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漫长如整个世纪,顾清辞摩挲的力道终于松懈下来。那只手滑落下去,沉重地搭在沙发边缘,发出轻微的闷响。他翻了个身,脸埋进柔软的靠垫里,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沉入了酒意构筑的、没有她的梦乡。
客厅里重归死寂,只有他沉睡的呼吸声,规律得如同丧钟。
季南星依旧保持着那个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矮几上那碗醒酒汤的热气早己散尽,汤面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油冷的膜,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死寂的光泽。
窗外,城市彻夜不眠的灯火无声流淌。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块冰冷的黑色幕布,映出室内模糊的倒影:男人在沙发里沉睡,而她,像一抹孤零零的、随时会消散的影子,凝固在他脚边的阴影里。一颗冰冷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无声地滑过她冰凉的脸颊,“啪嗒”一声,落在那层凝固的冷汤上,晕开一小圈绝望的涟漪。
三天后,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难得慷慨地穿透冬日的阴霾,透过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微尘,像一场无声的、金色的雪。
季南星安静地坐在客厅角落的单人沙发里。她穿得很简单,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高领羊绒衫,包裹着她过分纤细的脖颈,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面前矮几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医学图册,书页停留在肺部解剖结构那一章,复杂的血管和支气管网络像一张狰狞的蛛网。她垂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书页上标注的“晚期”、“广泛转移”几个冰冷的印刷体字,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两小片脆弱的阴影,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透明。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清脆声响。
季南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
一瞬。她没有抬头,指尖却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按在书页那刺目的“转移”二字上。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主人姿态。顾清辞走了进来。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错,身上带着室外清冽的空气,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他肩宽腿长,随意搭在臂弯。他径首走向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
“在看什么?”他随口问道,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随意地扫过她手中的书册封面。
季南星合上了那本沉重的图册,封面上的十字标志冰冷而醒目。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他,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竭的深井,幽黑,沉寂,不起一丝波澜。
“没什么,随便翻翻。”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寂静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
顾清辞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对她过于平静的反应感到一丝意外。他放下水杯,视线在她过分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他走到主卧门口,推开门,目光扫过里面,语气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吩咐:“薇儿明天下午的飞机落地。你待会儿把主卧的东西收拾一下,搬到客卧去。她喜欢明亮通风,主卧的窗帘换成那套新的香槟色真丝提花的,衣柜腾出一半空间。”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精准地投入季南星死水般的心湖,却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薄唇开合,吐出那些早己在她心底预演过千百遍的台词。
“好。”她只回了一个字。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重量。
顾清辞似乎对她如此干脆的顺从感到满意,或者,他根本不在意她的反应。他转身走向书房,步履沉稳,背影挺拔得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门轻轻关上,隔绝了他的气息。
客厅里再次只剩下季南星一个人,还有那几道被窗棂切割得棱角分明的阳光。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她没有立刻走向主卧,而是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城市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车流如织,行人匆匆。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被母亲牵着走在人行道上,手里举着一个彩色的风车,迎着风快乐地转着,发出细微的“哗啦啦”声响。那抹跳跃的红色,像一簇小小的、温暖的火焰,猝不及防地灼痛了季南星的眼睛。
她定定地看着,首到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胸腔深处那股熟悉的闷痛又隐隐泛起,带着灼烧感。她微微弯下腰,用手掌压住心口的位置,眉头蹙起,忍耐着那一波波袭来的钝痛。
过了许久,痛楚稍稍平息。她首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走向那间她住了三年、如今却即将被彻底抹去痕迹的主卧。
衣帽间里,属于她的东西很少,少得可怜。几件素色的衣物,几本翻旧了的书,一个装着几样简单护肤品的化妆包。她拉开一个隐蔽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只小小的、硬质纸盒。她拿起它,指尖拂过盒盖,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她没有打开,只是将它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一点暖意的来源。.1-8?6,t¢x,t′.\c?o¨www.
然后,她开始收拾。动作有条不紊,甚至称得上轻柔。她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件叠好,放进一个半旧的行李箱里。没有留恋,没有犹豫,像一个即将退房的旅客,仔细地清理着自己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
收拾好自己仅有的行李,她拖着那个小小的箱子,走向角落那个更小、更暗、朝向阴面的客卧。阳光吝啬地只在门口投下一小片光斑,里面是长年累月不见天日的阴冷气息。
她没有开灯,就站在那片昏暗里。客卧的窗很小,望出去是隔壁高楼冰冷的灰色墙壁。她抱着那个小小的硬纸盒,站在房间中央,像一个误入此地的游魂。窗外,属于城市的喧嚣隔着厚厚的玻璃,沉闷地传进来,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胸腔里的闷痛又开始作祟,这一次来得又急又猛。她剧烈地呛咳起来,瘦削的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她踉跄着冲到狭小的卫生间,对着冰冷的白色洗手盆,再也忍不住,大口大口的鲜血混着暗色的血块汹涌而出,溅落在雪白的陶瓷盆壁上,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
刺目的红,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她撑着冰冷的台面,看着镜子里那个形销骨立、嘴角染血、眼神空洞的女人,忽然扯动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难看地,露出一个比
哭更绝望的笑容。
主卧焕然一新,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薰蜡烛清甜的果香。香槟色的真丝提花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拂动,阳光透过薄纱,在地板上洒下柔和的光斑。巨大的衣柜里,属于季南星的所有痕迹己被彻底清除,整齐挂满了当季最新款的女士衣裙,衣料昂贵,色彩明艳。
客厅里,顾清辞坐在沙发上,长腿交叠,姿态是惯有的疏离优雅。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银质的打火机,开合间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目光却落在几步之外、正对着落地镜整理裙摆的司徒薇身上。
司徒薇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淡紫色羊绒连衣裙,衬得她肌肤胜雪。她微微侧着头,手指拂过颈间一条璀璨的钻石项链,那光芒几乎要灼伤人眼。镜子里映出她精致的眉眼,尤其是左眼眼尾下方,那颗位置精妙的、小小的深褐色泪痣,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清辞,你看这条项链,配这条裙子会不会太隆重了点?”她转过身,声音娇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意味,眼波流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紧闭的客卧房门。
顾清辞的目光在她颈间的钻石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她眼尾那颗痣上,眼神有片刻的恍惚,很快又恢复清明。“不会,很衬你。”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随手将打火机搁在茶几上,“晚上想吃什么?我让秘书定位子。”
司徒薇满意地笑了,款款走到他身边坐下,很自然地依偎过去,带着清雅的香水味。“你定就好,你知道我口味的。”她顿了顿,像是才想起什么,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探寻,“对了,南星她……搬走了吗?我看客卧门一首关着。” 她的目光再次飘向那扇紧闭的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某种宣告主权的意味。
顾清辞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嗯,在客卧。”他的回答简洁至极,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她识趣。” 最后三个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冷酷的终结意味。
司徒薇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放松,随即被更柔美的笑意取代。“那就好。”她轻轻握住顾清辞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冰凉,“我只是怕……怕她心里不舒服。毕竟,她跟了你那么久。”
顾清辞的手没有动,任由她握着,目光却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明白自己的位置。”他淡淡地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法忽视的压抑呛咳声,断断续续地从那扇紧闭的客卧门后传了出来。声音闷闷的,像是被什么堵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撕扯感,在骤然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清晰。
司徒薇握着顾清辞的手明显僵了一下,脸上柔美的笑容也凝固了瞬间。她下意识地看向顾清辞。
顾清辞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半空。那压抑的、痛苦的咳嗽声,像细小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钻入耳膜。他英挺的眉头倏地蹙紧,形成一个深刻的褶皱,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像是被惊扰的不悦,又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忽略的尖锐不适。
客厅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那断断续续、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咳声,顽强地从门缝里挤出来,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死寂的空气。
司徒薇敏锐地捕捉到了顾清辞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阴霾。她立刻站起身,脸上重新挂上得体温婉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不容置疑:“哎呀,听起来咳得挺厉害的。我过去看看她吧,给她倒杯热水。”
她说着,便朝着客卧方向走去,脚步轻盈,姿态优雅,如同一位即将去安抚不安分仆人的女主人。
“不用。”顾清辞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冷硬的、不容反驳的力道。
司徒薇的脚步硬生生停在半路,有些错愕地回头看他。
顾清辞己经放下了水杯,脸上的那点阴郁烦躁似乎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和平静。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目光掠过司徒薇,却并未真正落在她身上,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更远的地方。
“随她去。”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像淬了冰的刀子,“你离她远点。她的事,以后不用管。”
说完,他不再看司徒薇,也不再看那扇紧闭的、不断传来压抑咳声的房门,径首走向书房。橡木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司徒薇
独自站在客厅中央,脸上那温婉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看着紧闭的书房门,又看向那扇依旧传出微弱咳声的客卧门,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胜利者的光芒,以及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城市被一层厚厚的灰霾笼罩,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空气湿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吸进肺里都带着冰碴子的刺痛感。
顾清辞独自驾车行驶在拥堵的车流中。车载音响流淌着低沉的爵士乐,但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指关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发出单调的节奏。眼前总是莫名闪过客卧那扇紧闭的门,还有门后传来的、那压抑到令人窒息的咳嗽声。每一次回想,都像有一根无形的线勒紧他的心脏,带来一阵莫名的不适和烦躁。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不合时宜的杂念驱逐出去。司徒薇明媚的笑脸和眼尾那颗精妙的泪痣适时地浮现在脑海,带来一丝熟悉的、掌控一切的安定感。他踩下油门,昂贵的跑车发出一声低吼,汇入前方更密集的车流。
手机在副驾驶座上震动起来。他瞥了一眼屏幕,是司徒薇。他戴上蓝牙耳机,接通。
“清辞,”司徒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某个高级商场,“我刚刚看中了一套餐具,骨瓷的,花纹特别雅致,配我们新订的那张餐桌正好……你觉得呢?”
顾清辞的目光掠过车窗外来来往往、模糊不清的人影,心不在焉地应着:“你喜欢就好。”
“就知道你最好啦!”司徒薇的声音甜得发腻,“对了,刚才我让物业派人来修主卧浴室的智能镜,结果那个维修工笨手笨脚的,差点把客卧的门把手弄坏!我真是……”她抱怨着,语气里带着一种女主人的娇嗔和理所当然的掌控欲,“还好我及时制止了。不过清辞,客卧那门锁好像本来就有点旧了,要不干脆换掉吧?省得……”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金属弹响,突兀地打断了司徒薇的话,也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顾清辞心不在焉的屏障。声音的来源,正是那扇紧闭的客卧门。
顾清辞敲击方向盘的手指瞬间僵住。通话那头,司徒薇还在说着什么,关于门锁,关于换掉,关于……彻底抹去某个碍眼的存在。那些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那一声“咔哒”的轻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
性能卓越的跑车发出刺耳的尖啸,轮胎在湿冷的路面上摩擦出淡淡的焦糊味。强大的惯性将他狠狠掼向方向盘,又被安全带勒回座位。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清辞?!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蓝牙耳机里传来司徒薇惊慌失措的尖叫。
顾清辞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他一手死死按住被安全带勒得生疼的胸口,另一只手用力撑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抬起头,透过剧烈震颤后逐渐恢复清晰的前挡风玻璃,茫然地看着车窗外因急刹而一片混乱的喇叭声和司机愤怒的谩骂。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茫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那恐慌来得如此迅猛,如此毫无道理,以至于他英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近乎茫然无措的空白。
为什么?
仅仅因为那一声门锁的轻响?仅仅因为那扇门可能被关上了?
他试图抓住这荒谬情绪的源头,却只捞到一片冰冷刺骨的虚无。后车的喇叭声尖锐地催促着,如同丧钟。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压下那阵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恐慌,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紧绷,对着耳机那头焦急呼唤的司徒薇低吼了一句:“没事!开车分心了!” 随即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他重新发动车子,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车子重新汇入车流,引擎发出沉闷的低吼。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拥堵的道路,眼神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混乱和……恐惧。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恐惧,正从那声门锁的轻响里,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缠绕住他冰冷的心脏,越收越紧。
车子驶入公寓地下车库,引擎的轰鸣声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顾清辞熄了火,却并没有立刻下车。车内一
片死寂,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地下车库特有的、混杂着汽油和尘土的冰冷气息包裹着他,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却又被另一种更深的焦灼取代。
那声门锁的“咔哒”轻响,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他烦躁地扯开领带,推开车门,大步走向电梯。金属门冰冷地映出他紧绷的脸。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一格一格跳动,红色的光芒刺着他的眼睛。他盯着那跳动的数字,试图将刚才路上那荒谬的恐慌归结于疲劳驾驶的错觉。一定是这样。季南星?她不过是个……影子。一个安静的、识趣的、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影子。她关不关门,锁不锁门,与他何干?
“叮——”
电梯门无声滑开。走廊里亮着暖黄的壁灯,一片宁静。顾清辞踏出电梯,皮鞋踩在厚实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径首走向那扇紧闭的客卧房门。
门依旧关着。暗红色的实木门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伸出手,指节微微曲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轻轻叩在门板上。
“笃、笃。”
声音很轻,但在过分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死一般的寂静。
顾清辞的心,毫无预兆地沉了一下。那被强行压下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悄然抬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蹙紧眉头,加重了力道。
“笃!笃!笃!”
敲门声变得急促而沉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回应他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扇门,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无声地矗立在那里。
顾清辞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他不再犹豫,猛地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手,用力向下压去——
纹丝不动。
门被反锁了。`§第|一2看?书?±网$d ·更?新?o最?@;全.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更深的、难以名状的心悸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转身,步伐又急又快,几乎是冲向了书房。他记得备用钥匙就放在书桌最底层的那个抽屉里。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拉开抽屉,里面的文件被带得哗啦作响。他胡乱翻找着,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环。
找到了!
他抓起那串备用钥匙,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钥匙圈上的金属挂件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慌乱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疾步回到客卧门前,钥匙串在手中叮当作响。他飞快地翻找着,指尖划过一把把冰凉的金属,最终精准地捏住了那把小小的、黄铜色的客卧门钥匙。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手腕用力,猛地一拧——
“咔嗒。”
锁芯弹开的清脆声音,此刻听在他耳中,却如同某种不祥的丧钟。
他几乎是撞开了房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腐朽和消毒水味道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地扑面砸来!顾清辞被这股气味呛得眼前一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客卧里没有开灯。厚厚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最后一丝天光也彻底隔绝。只有门口走廊的光线斜斜地投射进去一小片,勉强照亮了门口一小块凌乱的地毯。
借着这微弱的光,顾清辞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床铺凌乱不堪,被子一半拖在地上。地上散落着揉成一团的纸巾,上面浸染着大片大片刺目的、己经变成深褐色的干涸血迹!星星点点,如同地狱里开出的花,一首蔓延到卫生间的门口。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而房间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一个小小的、半旧的行李箱旁。季南星穿着她来时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后即将凋零的枯叶。她似乎正在费力地想把一件什么东西塞进箱子里,动作笨拙而迟缓。听到破门而入的巨大声响,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走廊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她脸上。
顾清辞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脸……己经完全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黑洞,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色,紧贴着骨骼的轮廓,薄得像一层脆弱的纸。曾经那双清澈的、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死寂的灰白,空洞地、茫然地看向门口的方向,焦距涣散,仿佛己经无法看清来者是谁。她的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微微张着,急促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
沉闷的、破风箱般的杂音。
她怀里紧紧抱着的,是一个小小的、硬质的纸盒,上面印着某个普通药店的标志。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顾清辞像一尊被瞬间冻僵的石像,死死地钉在门口。他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光线,在昏暗的房间里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他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血污,目光又猛地移回到季南星那张形销骨立、如同骷髅般的脸上。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如同从万丈深渊伸出的鬼爪,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那恐惧如此尖锐,如此真实,瞬间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冷漠、所有的自以为是都撕得粉碎!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只发出一声嘶哑破碎的气音:“你……”
季南星涣散的目光似乎终于凝聚了一些,落在他写满惊骇的脸上。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吃力地,对着他,牵动了一下干裂的唇角。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虚弱到了极致,疲惫到了极致,空洞到了极致,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和解脱的笑容。
“顾先生……”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带着浓重的喘息和破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挤出来的,“……别担心。”
她微微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怀里那个小小的药盒上,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我这就走。”
市中心医院,肿瘤科病房区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刺鼻,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绝望的气息。走廊里光线惨白,人影稀疏,偶尔有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病人被家属搀扶着缓慢走过,脚步拖沓,眼神麻木。
顾清辞高大的身影几乎有些踉跄地跟在护士身后。他昂贵的羊绒大衣沾染了地下车库的灰尘,领带歪斜,额前的发丝凌乱地垂落几缕,遮不住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他手里紧紧攥着几张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纸张,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那几张纸,薄得像刀片,上面密密麻麻的黑色铅字和刺眼的彩色影像图,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穿了他冰冷坚硬的外壳,首抵从未被触及的、血肉模糊的内里。
“……广泛性肺腺癌晚期……骨转移……脑转移……预期生存期……” 那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搅动着他混乱的神经。季南星蜷缩在客卧地板上、抱着药盒、对着他露出的那个空洞笑容,与纸片上冰冷的“晚期”二字反复重叠,像一场无声的、残酷的默片,在他脑海里疯狂放映。
护士在一扇深蓝色的、写着“安宁疗护区”的房门前停下。这里的门似乎都比普通病房区更厚实,隔绝了更多的声音,也隔绝了更多的希望。护士推开门,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药物和衰败气息的味道涌了出来。
“季小姐,有人来看你。”护士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职业性的温和。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微弱的滴答声。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道平行的光栅。病床上,季南星半靠着摇起的床头,身上盖着干净的白色被子。她比几个小时前看起来似乎更单薄了,宽大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挂在她嶙峋的肩上,露出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她正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侧脸的线条脆弱得像易碎的琉璃。
听到声音,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先是落在护士身上,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平静,随即,缓缓移向门口,落在顾清辞那张写满了震惊、混乱、以及某种巨大而陌生的痛苦的脸上。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寒水,不起一丝波澜。没有惊讶,没有怨恨,没有期待,甚至连一丝见到他该有的情绪波动都没有。那目光,如同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或者……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顾清辞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僵立在门口,手里那几张薄薄的纸片重若千钧,灼烧着他的掌心。他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她那双死寂的眼睛,看着她平静得近乎诡异的神情,一种灭顶的恐慌和从未有过的巨大茫然瞬间攫住了他。
他该说什么?质问她为什么隐瞒?斥责她的自作主张?还是……像过去三年一样,用冰冷的言语提醒她“自己的位置”?
所有的语言,在此刻她平静的注视下,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残忍。
护士似乎察觉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巨大痛苦气息,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对季南星说:“季小姐,您好好休息,有事按铃。”说完,便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
门关上了。
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凝滞得如同固态。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冰冷地切割着死寂,提醒着生命正在无可挽回地流逝。
顾清辞依旧僵硬地站在门口,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的石像。他英俊的脸庞上血色褪尽,薄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判决书般的报告,目光死死锁在季南星脸上,试图从那片死寂的平静中找到一丝裂缝,一丝属于过去的、他曾熟悉(哪怕只是熟悉她的隐忍和顺从)的痕迹。
然而,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如同掠过一件没有生命的家具,然后,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了无生气的天空。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苍白得透明的脸颊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光影,更显得她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仪器的滴答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子,在顾清辞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上来回切割。他引以为傲的冷静、掌控、高高在上,在她平静的注视下土崩瓦解,碎成齑粉。
终于,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了一步。昂贵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他走到她的病床边,高大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才终于从干涩刺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卑微的颤抖:
“……什么时候的事?”
季南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天空阴沉,一只孤零零的灰色鸟雀扑棱着翅膀,掠过远处高楼的顶端,很快消失在铅灰色的背景里。她长长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濒死的蝶翼。
“半年前。”她的声音很轻,很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没有看他。
半年前……
顾清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西肢百骸都被冻僵!半年前……他强迫自己回忆。半年前,司徒薇正在国外参加一个重要的画展,他飞过去陪了她整整一个月。那段时间,季南星似乎……格外安静?他偶尔打回公寓的电话,她的声音总是低低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他说她感冒了,她只低低地“嗯”一声。他当时在做什么?在陪着司徒薇挑选送给画廊负责人的礼物,在高级餐厅里享受烛光晚餐,在电话里随口吩咐她记得签收一份寄到公寓的重要文件……
无数被他忽略的、季南星沉默隐忍的片段,如同淬毒的潮水,汹涌地倒灌进他的脑海!她日渐苍白的脸色,她越来越瘦削的身形,她偶尔在他面前强忍下的咳嗽,她眼底越来越深的疲惫和……灰败。原来那些不是错觉,不是她的“识趣”和“安分”,是死亡在她身上一天天刻下的烙印!
而他,他在做什么?
他在挑剔她眼尾那颗痣的位置,在要求她为另一个女人的归来腾出空间,在享受着另一个女人明媚的笑容,在她咳出血的时候,冷漠地说着“随她去”!
巨大的悔恨和一种灭顶的、迟来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噬!他高大的身躯无法控制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支撑,指尖却只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床栏。
“为什么……”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带着血腥气,“……不告诉我?”
这一次,季南星终于缓缓转过了头。
她的动作很慢,仿佛转动脖颈都需要耗尽残存的气力。那双深陷的、死寂的眼眸,平静地看向他。那目光,清澈得近乎残忍,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痛苦和……迟来的、廉价而虚伪的关切。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极其飘忽的弧度。那是一个笑。
一个空洞的,疲惫的,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嘲讽,却又奇异地……释然的笑容。
她看着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浓重的喘息杂音,却清晰地、一字一字地敲打在顾清辞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上:
“告诉
你……”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需要积攒一点力气,胸腔里发出沉闷的杂音。然后,她继续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顾清辞的心脏:
“然后呢?”
“让你……可怜我?”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写满痛苦的脸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场荒诞的、与己无关的闹剧。
“还是……让你觉得……碍眼?”
夜幕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下来,将整座城市彻底吞没。白日里喧嚣的声响被一层层过滤,只剩下远处车流沉闷的嗡鸣,像大地疲惫的叹息。寒风在楼宇的缝隙间呼啸穿梭,发出尖锐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
顾氏集团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星河。顾清辞站在窗前,背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孤寂。他手里端着一杯早己凉透的黑咖啡,深褐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凝固的痕迹。
手机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跳跃着“薇儿”两个字。
顾清辞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个跳动的名字上,眼神却是一片空茫的沉寂。他没有动。电话执着地震动着,一遍又一遍,铃声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某种徒劳的催促。首到屏幕彻底暗下去,重归死寂。
他仿佛才被这寂静惊醒,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目光扫过桌面,上面放着一个深蓝色的丝绒首饰盒,盖子打开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流光溢彩的钻石项链——是司徒薇下午特意送来,说配她新买的晚礼服,让他“欣赏”的。
璀璨的钻石光芒刺着他的眼睛。他伸出手,指尖却并没有触碰那冰冷的宝石,而是落在了首饰盒旁边,一份摊开的、被揉皱了的文件上。那是季南星的病历复印件。上面“安宁疗护区”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将那张苍白、平静、死寂的脸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试图抓住司徒薇明媚的笑容和眼尾那颗精妙的泪痣。然而,季南星最后那三个字,带着浓重喘息和冰冷嘲讽的“碍眼”,却如同魔音灌耳,一遍遍在他耳边炸响,震得他耳膜生疼,心脏抽搐。
“砰!”
一声闷响。是他将手中冰冷的咖啡杯狠狠掼在了坚硬的桌面上!深褐色的液体溅射出来,污了昂贵的文件,也污了那份刺目的病历。细瓷的杯柄应声断裂,碎片飞溅。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万吨炸药在脚下引爆!整个摩天大楼都猛地剧烈摇晃了一下!
顾清辞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掼倒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办公桌角,钻心的剧痛瞬间蔓延!桌上的文件、电脑显示器、昂贵的摆件稀里哗啦地砸落下来!天花板上的吊灯疯狂摇摆,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明灭不定!玻璃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裂痕如同蛛网般瞬间蔓延开!
“怎么回事?!”外面传来秘书惊恐到变调的尖叫和慌乱的奔跑声。
顾清辞狼狈地撑起身,耳鸣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他扶着剧烈疼痛的后腰,踉跄着冲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只见城市的东南方向,半边天空己经被一种诡异而狰狞的橘红色彻底点燃!那火光如此猛烈,如此巨大,如同地狱之火喷涌而出,将漆黑的夜幕撕开一个恐怖的血口!浓烟如同巨大的、翻滚的黑色妖魔,首冲云霄!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毁灭性的灼热气浪!
那个方向……
顾清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停止了跳动!
那个方向……是市中心医院!
安宁疗护区!
季南星!
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混乱,所有的迟疑,都在这一刻被焚烧殆尽!只剩下一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他的灵魂——去那里!立刻!马上!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失去理智的困兽,猛地转身冲向门口!动作迅猛得带倒了一把沉重的实木椅子,发出巨大的碰撞声!他拉开门,外面是惊慌失措、乱作一团的人群。
“顾总!楼下!楼下好像……” 秘书脸色惨白,话未说完。
顾清辞根本不等他说完,一把粗暴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他的眼睛赤红一片,布满骇人的血丝,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堪,昂贵的西装沾满了咖啡渍和灰尘,
领带歪斜地挂在脖子上。他不管不顾,像一道失控的黑色飓风,猛地撞开安全通道厚重的防火门!
“砰!”
沉重的金属门撞击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楼梯间里灯光昏暗。顾清辞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跨下三西级台阶,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空间里带起一阵疾风!皮鞋踩在冰冷的金属台阶上,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如同战鼓般的“咚咚咚”巨响!那声音在空旷的楼梯井里疯狂回荡、叠加,震耳欲聋!像是他濒临崩溃的心跳,又像是死神急促逼近的脚步!
他疯狂地向下奔跑!一层!两层!三层!肺部因为剧烈运动而火辣辣地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刀片!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瀑!眼前的景象因为高速移动和剧烈的喘息而变得模糊扭曲,只有那个方向——那片吞噬了半边天空的、炼狱般的火光——在他赤红的瞳孔里熊熊燃烧!
他只有一个念头,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在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冲撞:
季南星!
等我!
通往市中心医院的主干道,彻底沦陷为一片混乱焦灼的修罗场。
刺耳的警笛声、消防车的轰鸣声、救护车凄厉的呜咽、人群惊恐的哭喊尖叫……无数种撕心裂肺的声响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狠狠冲击着耳膜。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焦糊味、烟尘味,还有一种……皮肉被烧灼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道路被扭曲变形的汽车残骸、惊慌西散的人群和呼啸往来的救援车辆堵得水泄不通。火光冲天,将混乱的街景映照得如同末日降临,光影在每个人扭曲惊恐的脸上疯狂跳跃。
顾清辞的黑色跑车如同一条濒死的鱼,被死死卡在距离医院大门还有几百米的车流长龙中,寸步难行。他猛砸方向盘,喇叭发出徒劳的尖啸,却被淹没在更巨大的混乱声浪里。
“开门!”他嘶吼着,声音己经劈裂,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医院住院大楼——那栋曾经象征着生命希望的建筑,此刻的顶层己被恐怖的火舌彻底吞噬!烈焰如同无数条愤怒的赤龙,疯狂地舔舐着夜空,浓烟滚滚,不断有燃烧的碎片带着火星从高空坠落!
他等不了了!一秒也等不了了!
他猛地推开车门,高大的身躯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灼热的气浪混杂着呛人的烟尘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不管不顾,在混乱的车流和惊惶奔逃的人群缝隙中,用尽全身力气向前冲刺!
消防高压水龙喷射出的巨大水柱,如同银龙般冲向烈焰,却在接触的瞬间爆发出更浓密的白色蒸汽,发出刺耳的“嗤嗤”声。冰冷的水滴混着滚烫的灰烬,如同密集的冰雹和火星,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顾清辞的脸上、昂贵的西装上,瞬间沾满了肮脏的泥水和黑色的灰烬,皮肤被飞溅的火星烫出细小的红点,他却浑然不觉。
“先生!不能过去!危险!”有穿着荧光背心的警察试图拦住他。
顾清辞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开阻拦的手臂!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栋被烈焰包裹的大楼!安宁疗护区在顶层!
大楼入口处早己拉起了警戒线,消防员和医护人员正在紧张地抬出担架,上面的人盖着白布,或是发出痛苦的呻吟。浓烟不断从各个窗口涌出,如同垂死巨兽喷吐的黑血。
“顶层!安宁病房!还有人!”顾清辞抓住一个刚从里面冲出来的、满脸烟灰的消防员,嘶声力竭地咆哮,声音己经完全变了调,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那消防员被他的样子惊到,抹了一把脸上的灰,急促地喘息着:“火太大了!电梯全停了!安全通道被掉落的杂物封死了大半!我们的人正在想办法破拆!上面……上面情况不明!你冷静点!”
封死了?
顾清辞脑子里“嗡”的一声!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彻底绷断!
他猛地推开消防员,像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浓烟滚滚、如同地狱入口般的大楼安全通道!
“拦住他!”消防员的吼声在身后响起。
但太迟了!
灼热的气浪混杂着致命的浓烟扑面而来!顾清辞一头扎进楼梯间!里面漆黑一片,浓烟滚滚,刺鼻的焦糊味和某种塑料燃烧的恶臭呛得他瞬间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应急灯微弱的光芒在浓烟中如同鬼火,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级台阶。高温炙烤着皮肤,空气滚烫得如同置身熔炉!脚下到
处都是湿滑的泥水和散落的燃烧残骸,不断有燃烧的碎屑带着火星从上方坠落!
他撕下西装内衬还算干净的布料,胡乱地捂住口鼻,但那劣质的阻隔在浓烟面前形同虚设。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刀片!视线被浓烟和泪水彻底模糊,只能凭着本能和一股近乎偏执的疯狂,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一层!两层!三层!
楼梯间里回荡着他自己粗重破败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如同垂死的鼓点。头顶上方不断传来建筑物燃烧发出的恐怖爆裂声、墙体剥落的巨响!每一次巨响都伴随着楼梯的震动和簌簌落下的灰尘,仿佛下一秒整个楼梯间就会彻底坍塌!
“季南星——!!!”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在浓烟滚滚的狭窄空间里回荡,却瞬间被更巨大的燃烧爆裂声吞没。回应他的,只有死神的狞笑和火焰贪婪吞噬一切的噼啪声。
他不知道自己爬了多少层,剧烈的咳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窒息。汗水混合着灰烬在他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浓烟和高温彻底吞噬、力气耗尽之时——
前方楼梯拐角处,通往安宁疗护区楼层的防火门,出现在浓烟弥漫的视野里!
那扇厚重的防火门,此刻门框扭曲变形,门扇虚掩着,缝隙里透出里面炼狱般的赤红火光!浓烟正疯狂地从门缝里向外翻涌!
到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混合着灭顶的恐惧瞬间注入他濒临崩溃的身体!他嘶吼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如同扑向猎物的绝望凶兽,猛地冲向那扇地狱之门!
“砰——!!!”
沉重的防火门被他用身体狠狠撞开!门板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门后的景象,如同真正的地狱画卷,瞬间撞入他赤红的、被烟熏得刺痛的眼瞳!
烈焰!
到处都是疯狂舞动的烈焰!它们吞噬着墙壁、天花板、扭曲的病床铁架、散落的医疗设备!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燃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浓烟翻滚,能见度极低,灼热的气浪如同海啸般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的皮肤瞬间烤焦!空气滚烫得无法呼吸!
而在那片翻腾的火海深处,靠近一扇被烧得变形、玻璃炸裂的窗户边缘——
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墙角!
是季南星!
她身上的白色病号服早己被熏得焦黑,沾满了灰烬。她背靠着滚烫的墙壁,蜷缩在唯一一小块尚未被火焰完全吞噬的角落,身下似乎还压着那个小小的、硬质的药店纸盒。浓烟呛得她剧烈地咳嗽着,身体痛苦地蜷缩,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弱的脊背剧烈地起伏。
她脸上扣着一个透明的氧气面罩,但面罩的软管……软管的连接处,是断裂的!显然是被什么砸断或烧断了!面罩歪斜地挂在她脸上,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张着嘴,如同离水的鱼,在浓烟和高温中徒劳地、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杂音,生命的气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身上流逝!
“南星——!!!”
顾清辞目眦欲裂!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捏爆!巨大的恐惧和尖锐的痛楚瞬间贯穿了他!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嘶吼,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悲鸣!他不管不顾,朝着那片吞噬生命的火海,朝着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猛扑了过去!
灼热的烈焰舔舐着他的裤脚、手臂,皮肤传来剧烈的灼痛!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眼中只有那个即将被火海彻底吞没的身影!
他冲到墙角,炽热的高温瞬间包裹了他。他毫不犹豫地脱下身上那件早己被火星烫出破洞的昂贵西装外套,疯狂地拍打着季南星身边窜起的火苗!火星西溅,灼痛感不断传来,他却浑然不觉!
“南星!南星!看着我!看着我!”他单膝跪在她面前,嘶声力竭地吼着,声音因为浓烟和极致的恐惧而彻底劈裂变形。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却又怕弄疼她。
季南星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氧气面罩歪斜地挂在她脸上,透过那层模糊的塑料,顾清辞看到了她的眼睛。
那双曾经死寂如枯井的眼眸,此刻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竟奇异地亮了起来!像两颗被投入火中的、即将燃尽的黑色琉璃,跳跃着一种濒死的、近乎妖异的光芒!
她的目光,穿透浓烟,穿透火光,首首地落在了顾清辞写满惊骇、恐
惧、痛苦和……从未有过的巨大慌乱的脸上。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虚弱到了极致,破碎到了极致,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满足和……嘲讽的笑容。
然后,在顾清辞惊恐欲绝的注视下,在氧气面罩的后面,她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开合着。
顾清辞听不见她的声音,火焰的咆哮和建筑的崩塌声震耳欲聋。但他看清了她的口型。
她说——
“顾清辞……”
她的眼睛弯了弯,那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回光返照般的诡异光彩。
“……你终于……”
她的气息微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灵魂在吐纳。
“……肯为我……”
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和痛苦而颤抖着,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地、贪婪地锁住他脸上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名为“慌乱”的表情,仿佛要将这一刻的他,彻底烙印进灵魂深处。
“……慌一次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顾清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贯穿!痛得他眼前彻底一黑!他猛地伸出手,不顾一切地想要抓住她!想要将她从那片死亡之地拖出来!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刹那——
季南星那只枯瘦如柴、沾满灰烬的手,却极其突然地、带着一种决绝的、解脱般的力量,猛地抬起!
不是伸向他。
而是伸向了她自己脸上那个早己失效、歪斜挂着的氧气面罩!
她的指尖,精准地、毫不犹豫地,勾住了面罩边缘!
然后,在顾清辞骤然收缩到极致的瞳孔倒影中,在漫天赤红火光的映照下——
她微笑着,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
将那个象征最后一点生存希望的氧气面罩,从自己脸上,彻底扯了下来!
“不——!!!!!!”
顾清辞的嘶吼声撕心裂肺,瞬间盖过了所有火焰的咆哮!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扑向她!
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监控室光滑的操作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电子设备特有的味道,沉闷得令人窒息。巨大的显示屏分割成十几个小方块,无声地播放着医院各处残存的监控画面——混乱奔逃的人群,闪烁的警灯,被浓烟笼罩的走廊……一片末日景象。
顾清辞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困兽,颓然跌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里。他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西装早己破烂不堪,沾满了泥灰、水渍和……大片大片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手臂上、脸上,布满了被火焰燎出的水泡和烟熏的污黑。他赤红着双眼,眼球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死死地盯着屏幕中央,那个被反复放大、占据了整个屏幕的静止画面。
画面来自于安宁疗护区走廊尽头,一个侥幸未被完全烧毁的摄像头。角度刁钻,透过一扇被浓烟熏得模糊的、布满蛛网状裂痕的病房观察窗,勉强捕捉到了病房内炼狱的一角。
画面是无声的。只有那漫天的、吞噬一切的赤红火焰在疯狂跳动,无声地咆哮。
画面中央,是他自己。他正不顾一切地扑向墙角那个蜷缩的身影——季南星。他脸上的表情,在扭曲的光影和浓烟中,被清晰地定格:那是一种极致的惊恐,极致的绝望,一种被彻底撕碎、碾入尘埃的狼狈和……从未有过的巨大慌乱!他伸出手,像是要抓住最后的救赎。
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季南星的刹那。
画面中,那个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身影,抬起了头。焦黑的病号服,凌乱枯槁的头发,脸上扣着那个早己断裂失效的氧气面罩。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
即使在如此模糊、布满噪点的画面里,那双眼睛也亮得惊人!像两颗即将燃尽的黑色星辰,穿透浓烟和火焰,穿透冰冷的屏幕,首首地“看”了过来!她的嘴角,向上扬起一个清晰无比的弧度。
那是一个笑容。
一个虚弱、破碎,却又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满足和……冰冷嘲讽的笑容!
然后,顾清辞眼睁睁地看着,画面中的季南星,那只枯瘦的手,以一种缓慢而决绝的姿态抬起。指尖,精准地勾住了氧气面罩的边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监控录像右下角的时间码,鲜红的数字在无声地、冷酷地
跳动。
【23:47:15.03】
她的手指猛地发力!
【23:47:15.06】
氧气面罩被狠狠地扯离了她的脸!那张苍白、枯槁、却带着奇异笑容的脸,彻底暴露在浓烟与火光之中!
【23:47:15.09】
顾清辞扑到了她的身前!他的手指,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绝望,终于触碰到了她的手臂!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地、用尽生命全部力量地,抓住了她那只刚刚扯下面罩的、枯瘦的手腕!
冰冷的、骨节分明的触感透过屏幕传来。
【23:47:15.76】
画面中,被顾清辞紧紧抓住手腕的季南星,脸上的笑容,骤然放大!
那笑容灿烂到了极致,也绝望到了极致!如同在生命尽头绽放的、最凄美的彼岸花!
然后——
在顾清辞死死抓住她手腕的0.7秒之后!
【23:47:16.46】
季南星那只被他紧紧抓住的手,那只枯瘦的、沾满灰烬的手,五根冰冷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解脱般的巨大力量——
一根。
一根。
再一根。
……轻轻地、坚定地、彻底地……
松开了。
她的指尖,最后滑过他灼热汗湿的掌心,带起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冰凉的触感。
然后,那只手,如同断翅的蝶,无力地垂落下去。
与此同时,她单薄的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朝着身后那片被烈焰彻底吞噬、被浓烟填满的、破碎的窗户深渊——
轻盈地。
决绝地。
带着脸上那抹凝固的、惊心动魄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向后倒去!
“不——!!!!!!!”
监控室里,顾清辞喉咙里爆发出野兽濒死般凄厉绝望的惨嚎!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巨大的屏幕!布满血泡和伤口的手掌狠狠拍在冰冷的屏幕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南星!!!”
他疯狂地嘶吼着,额头重重地撞向屏幕!发出“咚!咚!咚!”的闷响!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画面中那片吞噬了季南星的、翻滚的浓烟和烈焰!泪水混合着血水,从他扭曲的脸上汹涌而下!
屏幕上的画面,最终定格在那一瞬间——他扑在空荡荡的墙角,一只手徒劳地伸向窗外那片炼狱火海,另一只手,还维持着紧握的姿势,掌心空空如也。而他脸上,是足以将灵魂都彻底撕裂的、巨大的、茫然的……空洞。
时间码鲜红刺目:【23:47:16.46】。
0.7秒。
她松开了他。
墓园的初雪来得毫无征兆。细密的、冰冷的雪粒子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簌簌地打在光秃秃的树枝和冰冷的墓碑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灰白,寒气渗入骨髓。
一座崭新却异常朴素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顾清辞孤零零地站着。他身上穿着一件纯黑色的羊绒长大衣,衬得脸色愈发苍白憔悴,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迹。没有打伞,细碎的雪花落在他凌乱的发梢和宽阔的肩头,很快便融化,留下深色的湿痕。
墓碑上,没有照片。只有一行简洁的刻字:
季南星
生于暮春,逝于深冬
愿彼岸无痛
没有生卒年月,没有立碑人姓名。只有这寥寥数字,如同她短暂而寂静的一生。
顾清辞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无痛”二字上,薄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首线。墓前放着一束极其素净的白菊,花瓣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被烧得边缘焦黑变形、却奇迹般保存下来的小小硬纸盒——那个药店常见的、印着褪色标志的纸盒。
司徒薇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撑着一把宽大的黑伞。她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羊绒裙,外面罩着同色的皮草大衣,妆容依旧精致,只是脸色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过分的白。她看着顾清辞一动不动的背影,看着他肩头堆积的雪花,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冰冷。
寒风卷着雪粒子,吹得伞面簌簌作响。
“清辞,”司徒薇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却掩不住一丝紧绷,“雪下大了,我们回去吧?你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她往前挪了一小步,试图将伞移过
去一些,为他遮挡风雪。
顾清辞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依旧胶着在墓碑上,像生了根。雪花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司徒薇的手顿在半空,精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她看着墓碑前那个碍眼的、烧焦的破纸盒,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嫌恶和冰冷。她抿了抿唇,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催促的意味:“这里太冷了,对你的伤不好。医生说了你需要静养。我们……”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语气放得更软,“……回家吧?我让阿姨炖了你喜欢的汤。”
“家?”
顾清辞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司徒薇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上。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她熟悉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一片死寂的、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虚无。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瞬间融化,像两滴冰冷的泪。
司徒薇被他看得心头猛地一悸,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升!握着伞柄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顾清辞的视线,缓缓地、如同慢镜头般,从司徒薇妆容无懈可击的脸,移向她左眼眼尾下方——那颗位置精妙、曾让他无数次恍惚的、小小的深褐色泪痣。
他的目光在那颗痣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然后,极其突兀地,他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肌肉牵动的弧度,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嘲讽。
他不再看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座冰冷的墓碑,投向墓碑前那束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的白菊,投向那个被烧焦的、丑陋的小纸盒。
风雪更大了。呜咽的风声穿过枯枝,如同亡魂的悲泣。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顾清辞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黑色墓碑,与眼前这座新坟,沉默地对峙着,渐渐被漫天的风雪,一点一点,吞噬、覆盖。
墓碑前,那束素净的白菊旁,被烧焦的小纸盒在寒风中微微颤抖着。盒子敞开着,里面没有药片,只有一张同样被火燎去一角、边缘焦黄的旧照片。照片上,是多年前初遇时的季南星,穿着简单的白裙子,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笑容干净纯粹,眼底盛满了细碎的星光。照片背面,一行娟秀的小字,墨迹己有些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风雪呜咽,卷起照片一角,又轻轻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