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静心苑诸人暂时抛却杂念,欢欢喜喜庆祝兴德归来一事。
阿芙连饮两盏酒,也有点朦胧醉意。
然而入夜后,阿芙躺在床上,虽然困极,脑袋还隐隐作痛,却怎么也睡不着。
说来也奇怪,明明小时候处境艰难,可那时她能凭着一腔孤勇无所畏惧。现下日子好过多了,她却时不时地生出一些愁绪来,反倒没小时候快乐了。
张颂离开皇宫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前去拜访萧廷睿。
身份尴尬,安乐公府可谓门可罗雀。
听说有客来访,萧廷睿就抱着一只小奶猫出来了。
这猫是他新养的,才一个多月大小,叫声也奶声奶气的。
如今不做皇子了,母亲苏宝林也不再管他养猫遛鸟的事情了,只要他高兴就行。
“张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一看见张颂,萧廷睿就笑了。
数月未见,已是物是人非。
“昨晚。”张颂拱手,“见过二……”
他有些语塞,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正为难之际,萧廷睿接道:“叫我二公子或者叫我安乐公,再或者叫我名字,都行。”
“二公子。”张颂从中选择一个,复又打量着故主,“二公子可还安好?”
看上去似乎又瘦了一些,不过精神还不错。
萧廷睿摆一摆手,满不在乎的模样:“我还好。每日招猫逗鸟,再没人比我更轻松的了。”
张颂点一点头,略微放心,沉默一会儿,又明知故问:“六,六小姐她,在宫里?”
“你说阿芙吗?”萧廷睿神情有些尴尬,“她是住在宫里。”
“六小姐和陛下,是不是……”张颂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询问。毕竟涉及女子清誉,不管是否猜错,都感觉不太好启齿。
萧廷睿不等他说完,就道:“你见过陛下了,是不是?”
“今日在朝堂之上,自是见过。”张颂略过了御花园的场景。
萧廷睿摸一摸怀里的猫,语速极缓:“那你应该知道缘由的啊,你没看出来吗?”
“什么?”张颂不解。
萧廷睿不信:“你没看出陛下是谁?”
张颂双目圆睁,说出那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永,永安公主?”
“不然还能是谁?我以为你比我聪明,早猜到了呢。”
张颂抿唇,猜到是早猜到了,但是不太敢相信。毕竟由死变生,由女变男,纵然亲眼所见,也不敢相信的。
“他俩从小关系最好,所以,你明白阿芙为什么留在宫里了吧?”
张颂轻轻“嗯”了一声,心绪起伏。
他知道两人关系好,但他今日所见,和小时候不一样的。
萧廷睿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我二姐姐也在我这里。你要见一见她吗?你们的事……”
他挠了挠头,感觉事情不太好办。
当初贤妃娘娘病危,父皇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随口一句话,乱点鸳鸯谱。其后再未提起,却让张颂和二姐姐陷入为难的境地。
两人到底算有婚约还算没婚约,他也说不清。
萧廷睿悄悄试探过姐姐的口风,二姐姐很明显并不待见张颂。据他所知,张颂心里的人好像也不是二姐姐。
张颂略一沉吟,拱手施礼:“好,劳烦二公子帮忙传话。”
“小事一桩。”萧廷睿抱着猫,施施然离去。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身素净衣裳的二公主大步走了过来。
张颂躬身施礼:“二小姐。”
“不敢当。”二公主避在一旁,“听说张大人做了大周的官呢,哪里当得起你一声二小姐?也对,你叫的又不是二公主。”
张颂皱眉,好声好气道:“听闻早年令尊曾经戏言指婚,后面再无下文,也并未知会张家。不知二小姐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二公主柳眉一竖,乜斜了他一眼,声音微尖:“什么意思?你今天是来退婚的?”
张颂默然。
其实在回京前,他与父亲商量过这个问题。
二公主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不忘故主的父亲希望他可以迎娶公主,照顾一生。张英认为,亡国之后,不管公主就是不仁不义。尽管当时萧宬只是一句戏言,两人并未正式订亲。
张颂不情愿。他和二公主严格来说,压根不算订婚,而且他心里的人也不是她。何必强行婚配?
父子俩争执过后,最终决定问一问二公主的意见。
见张颂沉默,二公主冷笑:“你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吗?我父皇死了,他说的话也就不作数了。哼,退就退,你看不上我,我就能看得上了么?真是笑话。”
“二小姐……”
“不对,父皇只是平白说了那么一句,没记录在册,也没昭告天下,三媒六聘什么都没做。我们不是退婚,把话说明白罢了。笑死人了,当谁稀罕你呢。”二公主冷哼一声,转身即走。
张颂动了动唇,并没有追上去,反而暗暗松一口气。
双方达成一致意见,在他看来,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他心里,对二公主,对萧家都隐隐有些歉疚。
尽管他并非落井下石的人,可他此举确实不够义气。
厅堂里静悄悄的,突然“喵”的一声打破了原有的安静。
张颂擡眸,见萧廷睿抱着猫讪讪地走了进来。
“先说好啊,我不是故意偷听的。我是正好听到。”萧廷睿干脆走了进来。
张颂拱手:“二公子。”
“我二姐姐心高气傲,你们互相看不上也正常。只是我父亲去世,二姐姐守孝三年,等三年过后,她再找夫家……”萧廷睿摇一摇头,又笑着自我安慰,“没事,我有俸禄,大不了我养她。”
他这么一说,张颂心里愧疚更浓。
拱一拱手,张颂轻声道:“我这次回京,还带了父亲的奏章。他上书,希望陛下善待萧家。”
说是希望善待,其实是为萧家求一个保障。当然,或许张家没这个资格。但是,新陛下能在北疆告急时,选择发兵相助,而非趁火打劫。料想所求之事,不会被拒。
这算是张家对萧家的一点心意,也是一点补偿。
萧廷睿并不知道其中的意义,点一点头:“那多谢张侯爷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其实现在过得也还行,陛下也算善待我们,毕竟他算我表哥嘛。”
张颂微微一笑,点头称是。
犹豫再三,萧廷睿终是问:“张颂,你心里还念着阿芙吗?”
其实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很久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张颂垂眸,沉默不语。
此事他也说不上来,他记得两人初见时的情形,也记得曾经的心动。但先是因为陛下拒绝,后是说不上婚约的婚约,再后来国家动荡,天下不安。大盛亡时,他人在北疆。等他归来,她又和新陛下……
他想,终究是缺了一点缘分。
萧廷睿叹一口气,没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朋友的肩头。
人生不如意之事很多,谁都不能称心如意。
他是这样,张颂也是这样。
张颂没在安乐公府待太久,两人对坐一会儿后,他找个理由,起身离去。
姬珩看到南平侯张英的奏章,不由唇角微勾,有些想笑。
善待大盛皇族?
他现在还不够善待他们么?
不过张英想为萧家求一个保障,也不是不行。
略一思忖,姬珩赐予萧家一块匾额,和一道圣旨,承诺非谋逆重罪,不会为难萧廷睿及其家眷。
萧廷睿谢恩不叠,又有点懵,谋逆重罪?
他是真没这个想法,也没这个本事啊。当然,这个诏书类似于免死金牌,还是要好好收藏起来的。
有它在手,底气会足很多。
阿芙是两天后听说这个消息的。
当时,她正面对着一盒子各式各样的哨子出神。
——姬珩让人送过来的。
有瓷哨、骨哨、陶哨、泥哨……材质各异,花样繁多。
原来他那天说,改天让人送过来一些不是随口说说的。
崔颖在一旁暗暗咂舌,问道:“小主子,收起来吗?”
“收起来吧。”阿芙想了想,挑出一个白瓷哨,“我留一个玩,剩下的收起来。”
崔颖含笑收好离去,邹澎大步流星走进来:“公主,有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什么好消息?”阿芙擡眸,好奇地问。
邹澎飞快地瞥一眼她手上的哨子,咕咚咚喝一杯水:“陛下赐给萧家,就是你们家一道免死金牌,说除非谋逆重罪,否则不会为难。”
“免死金牌?”阿芙瞪大眼睛,还有这东西?
“不是金牌,其实是道圣旨,不过用处差不多吧。”
阿芙点一点头:“是差不多。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来……”
“哦,听说是南平侯上书的。”邹澎认真解释,“南平侯起先一直没降,这次边疆告急,朝廷出兵相助,解了北疆之围。他不是派张公子回京复命吗?投诚之时,不忘为故主后人求一个保障。”
“原来如此。”阿芙感慨之余,心内忽然影影绰绰,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除了谋逆重罪,都不会为难萧廷睿他们。那是不是她要悄悄离开出宫,也不会连累他们?
思及此,阿芙擡眸,定定地看向邹澎,一时间眸中光彩大盛。
邹澎被她看得不好意思,粗声粗气地问:“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没什么,有些事我得好好想一想。”阿芙笑笑。
邹澎只觉得莫名其妙。
七月初,朝中又有一件大喜事。
曾经自立为王的牛自山投降了,至此疆域之内,尽是周土。
天下大定。
很快便有不少朝臣上书,请求年轻的陛下遴选德才兼备的女子入宫,尽快诞育皇嗣。
声势之浩大,连阿芙在后宫中也有耳闻。
听到这个消息后,阿芙坐在院子里,盯着那个白瓷哨子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眼睛有点发酸。
崔颖和兴德看在眼里,暗自担忧。
兴德轻声询问:“主子,是在为选秀的事情不高兴吗?”
崔颖道:“其实,当皇帝的,都这样……”
阿芙擡眸,慢悠悠问:“姑姑,兴德,如果我要出宫,那你们愿不愿意陪我一起?”
崔颖和兴德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
但很快,两人齐齐点头,态度坚定:“我们自然是和主子一起的。”
三人相依为命多年,早就形成一种默契,遇事同进退。
“好。”阿芙舒一口气,“这样我心里就有数了。”
崔颖面露难色:“可是,皇宫守卫森严,咱们怎么出去啊?”
“是啊,上次好不容易逃出去,又被抓回来了,还分开关押好多天。”提起旧事,兴德心有余悸。
阿芙却笑笑:“会有办法的。”
她心内已有初步计划,只待实施了。
只是临到关键时刻,心里还隐约有几分不舍。
阿芙跟着崔颖一道,做了两样点心,宫廷酥和芝麻卷,俱是咸口的,想来会合他口味。
收拾妥当后,阿芙拎着点心在剑兰的陪同下,前去求见姬珩。
还未到达偏殿,便见一个面容清癯的官员从里面出来。
阿芙欲要闪避,对方却拦住她,并施了一礼:“六公主。”
见阿芙不认得,剑兰小声提醒:“是白大人。”
阿芙立刻还礼:“白大人。”
她听说过,姬珩有个心腹军师,姓白,想来就是此人了。
白大人轻咳一声:“公主是来劝陛下同意选秀的吗?”
“选秀吗?”阿芙面露惊讶之色,含笑摇一摇头,“不,我只是来送点吃的。”
“公主应该劝一劝。”白大人肃然道,“皇嗣,国之本也。陛下年已弱冠,该有子嗣了。以前天下未定,现在四海升平,当以皇嗣为重。”
阿芙笑笑,没再说话。
她不想长久待在宫里,做诸多后宫女子中的一个,可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劝他选秀充盈后宫。
白大人点到为止,也不多话。略一颔首,大步离去。
阿芙刚一出现,姬珩就知道了,甚至包括她和白大人在门外的几句对话。
姬珩唇角微勾,有些期待她等会儿的表现。
通传过后,阿芙拎着食盒走了进去:“哥哥,我带了点心,咸的,你要不要尝一尝?”
“什么点心?”姬珩眉梢微动,站起身来。
“芝麻卷和宫廷酥,我自己跟着崔颖姑姑做的。”阿芙眉眼弯弯,脸上期待隐约可见。
“唔,是吗?那我尝尝。”
简单净了手,姬珩尝一口所谓的宫廷酥。
老实说,除了甜咸,没其他滋味。
但因为是她亲手做的,他很给面子地夸赞:“还行,挺香的。”
“是吧?”阿芙眉目间染上几分得色,“你再尝尝芝麻卷。”
姬珩从善如流,尝了一口:“可以。”
“你喜欢就好。”阿芙笑了笑,有些为难的样子,小声说,“哥哥,我想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姬珩眉梢轻挑:“什么事?”
他很好奇,她是听从白先生的劝说,劝他同意选秀呢,还是请求他不要选秀呢?
“哥哥,我想出宫,可以吗?”
说这话时,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期待,也有不安。
姬珩闻言,笑意微敛,缓缓说道:“阿芙,你和我在一起,出宫做什么?”
阿芙眨了眨眼睛:“我想出宫玩,也不行吗?整天待在宫里,你不腻得吗?就不能挑个时间,陪我出去玩一次吗?”
“你是真想出宫玩?”姬珩有些意外。
“对啊。”阿芙重重点头。
姬珩沉吟:“你想去哪里?”
“也不必太远,就在宫外逛一逛,听听书,看看杂耍,好不好?”阿芙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看她实在是期待,姬珩心中一动,慢悠悠道:“也不是不行,不过……”
“不过什么?”
姬珩食指虚点了一下嘴唇。
阿芙会意,笑了一笑,直接便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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