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十七 作品

尴尬

尴尬

姬珩脸色蓦的一沉。

他不知道,竟然还有此事。

等等,张颂和他同龄。比阿芙年长两岁多的,并不止他一人。

一想到当年在卫氏庄园,阿芙说那番话时,手里还握着张颂给的青瓷哨子,他心头便升起一股无名火。

张家曾提亲一事,重逢这么久了,阿芙居然一次都没提过。

是觉得不必提,还是特意隐瞒着他,不想让他知道呢?

姬珩眼帘垂下,遮住了眸中汹涌的情绪。

夜已经深了。

姬珩霍地起身,大步向外走。

然而刚行至殿外,凉风一吹,他又陡然冷静下来。

夜色沉沉,时候不早。

罢了,大半夜的,何必再惊扰她?明日再问也来得及。

微微阖了阖眼睛,姬珩又转身返回殿内。

次日一大早,阿芙就早早起床。

因为姬珩说了,兴德今天会回来。

所以她想提前等着,不愿意像上次邹澎那般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崔颖也特意备好了兴德爱吃的食物。

然而两人等待许久,都没能看见兴德的身影。

崔颖姑姑有些慌了:“主子,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天听错了?或是陛下忘记了?”

“我不知道。”阿芙轻声安慰,“姑姑别着急,先等一等。如果等会儿还没回来,我就去打探一下。”

“嗯嗯。”崔颖连连点头。

时间一点点溜走,阿芙心内不安越来越浓。

之前,崔颖姑姑和邹澎都是一大早就回来的,没道理兴德拖这么久。

莫非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阿芙放心不下,就让邹澎去打听。

半个时辰后,邹澎才回来,咕嘟嘟喝下一杯水后,说道:“没听说什么大事,可能是陛下太忙,给忘了吧?”

阿芙眨一眨眼:“陛下今天很忙吗?”

“应该是吧?”邹澎挠了挠头,“听说张公子今日回京复命,陛下召见了他,正留他议事呢。”

阿芙点头:“哦,那就再等等。”

她想,若还等不到,就去旁敲侧击暗示催促一下。

张颂回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请求面圣。

大殿上,窥见天颜的那一瞬,张颂不由地瞳孔骤然一缩。

太像了。

其实之前他就有所耳闻:大周的新陛下与先时的永安公主容貌相似。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难怪姬珩自称是大周皇嗣,生母苏氏,却无人骂他是冒认。

姬珩和永安公主一胎双生?还是说他就是当年的永安公主?

来不及细想,略微整理了心情,张颂施礼过后,态度恭谨,陈述北疆之事。

这些,他的父亲张英在奏章里都已详细禀明。

姬珩高坐上位,眼眸低垂,不动声色打量着张颂。

当年萧宬选择张颂作为萧廷睿的伴读,除了他的出身家世之外,他本人出色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张二公子容貌俊秀,性格沉稳,文采武功都不错。

而且,此人当年还一手策划了劫走六公主一事,成功将阿芙带离卫氏庄园。

姬珩面无表情听着,等张颂说完,他简单勉励几句。

南平侯张英仍保持其原有爵位不变,张家两兄弟,皆有封赏。

除此之外,他又增派人手共同守卫北疆。

对此,张颂并无异议,郑重施礼叩谢皇恩。

退朝之际,姬珩心思一动,单独留下张颂。

张颂惊讶擡头,随即低声应下。

他不清楚,陛下要留他所为何事,只能恭敬地跟在其身后,等待示下。

说是议事,其实只是详细询问一下北疆事宜。

对此,张颂自然知无不言。

谈完正事后,年轻的皇帝突然闲话家常一般问道:“听说张卿尚未婚配?”

张颂忙道:“回陛下,是的,臣尚未娶妻。”

“订亲了没有?”

张颂面带难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早年,大盛的皇帝陛下在贤妃病榻前提了一句,没有后文。

“算了,朕不问了。”姬珩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听说张卿箭术绝伦?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张颂忙躬身回答:“陛下谬赞,臣只能说略知一二,不敢称绝伦。”

停顿一下,他又道:“北疆战场,多的是箭术远超臣的将士。臣那点微末本事,实在不值一提。”

“张卿过谦了。”姬珩笑笑,“朕许久不曾射箭,有些手痒。张卿陪朕去练练手,如何?”

张颂自然拒绝不得,当即施礼:“遵命。”

只是简单练手,姬珩也就没去校场,令人在御花园找了一处空旷的所在。

早有近侍准备弓箭靶子等物。

“张卿,请。”

张颂绾好衣袖,当即弯弓射箭,正中靶心。

姬珩笑笑,又问:“射活物如何?”

张颂不言语,恰巧头顶上方的天空有鸟飞过。他迅速弯弓,箭似流星一般射出。

鸟哀鸣一声,带着羽箭坠落在地。

姬珩微微一笑,轻声赞许:“不错。”

几年不见,本事长进不少。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议事早该结束了,阿芙略一思忖,让崔颖姑姑帮忙收拾一些糕点,自己带着,再次去求见姬珩。

她并不是第一次去见陛下,自然也无人阻拦她。

只不过有近侍告诉她:“陛下不在此地,在御花园。”

阿芙道一声谢,拎着食盒,辗转前往御花园。

清风徐徐,御花园内花木葳蕤。

阿芙不常到此地来,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正在射箭的姬珩。

他今日穿了一身黑衣,容貌俊美,动作潇洒。

这是阿芙第一次看他射箭,只听“嗖”的一声,停在树上的鸟雀顿时中箭落地。

“哇。”阿芙提着食盒,不方便拍手,但这并不妨碍她口中诚恳夸赞,“哥哥箭术真好,射的真准啊,好厉害。”

少女声音清脆,感情真挚,仿佛站在她面前的是个神箭手。

姬珩眼眸轻擡,瞧她一眼,大致猜出了她的来意。

他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不过既然来了,那也不能让她白走这一趟。

阿芙蹭蹭蹭几步上前,态度殷切:“哥哥,我这里有糕点,你要不要尝一点?”

姬珩向她斜方向不远处看了一眼,眼帘低垂,慢吞吞道:“我刚才在射箭,还没洗手。”

阿芙眨了眨眼睛,心想,尝就尝,不尝就不尝。没洗手是什么意思?暗示她吗?

于是,她试探着问:“那,我喂你?”

“也可以。”姬珩倒是很好说话的样子。

阿芙今日有求于他,当下笑了笑,打开食盒,用小银箸夹了一小块枣泥千层卷小心喂给姬珩。

姬珩低头吃下,轻声评价:“还行,有些甜了。”

“很甜吗?我觉得还好吧。”阿芙特意叮嘱了不要太甜的,再说,枣泥千层卷又不加蜂蜜,能甜到哪里去?

她想了一想:“那要不,你再尝尝缠丝山药糕,这个肯定不甜。”

“你亲手做的?”姬珩眉梢轻挑。

“不是,我哪有这本事啊?是崔颖姑姑做的,我觉得不错,所以特意拿来给你尝尝。”阿芙视线一转,这才注意到十数步开外,正拿着一张弓的张颂。

两人四目相对,阿芙愣怔了一瞬。

她方才只顾着和姬珩说话,竟没注意到张颂就在不远处。

还以为议事结束,张颂已经走了呢。没想到他居然也在此地。

阿芙与张颂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可能是刚从边境回来的缘故,张颂看起来明显比先前更沉稳一些。

他握着弓,站在不远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神情比她还要尴尬。

阿芙回过神,快速收回小银箸,讪讪一笑,尽量神色如常同他打招呼:“张公子也在啊。”

她心内尴尬又难堪,方才那一幕,张颂肯定全部瞧见了。哥哥也真是,连提醒都不提醒,还任由她喂他。教人看见,不觉得难为情的吗?

将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姬珩微微眯了眯眼睛。

很好,她来这么久,才看见张颂。

这一点让他心里的不快稍稍散去一些。

姬珩轻笑,温声纠正:“阿芙,你该叫他张大人。”

“哦,好的。”阿芙强忍尴尬,从善如流改口,“张大人。”

张颂脸上有震惊之色一闪而过。很快,他低头认真行礼:“公主。”

“我……”阿芙定一定神,“我现在不是公主了,你别这么叫我。”

她本是为兴德而来,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张颂,考虑到今天不是说话的时候,就对姬珩道:“哥哥,既然你有事要忙,那我等会儿……”

“无妨,没有在忙,射箭玩乐而已。”姬珩同她说话,视线却落在张颂身上。

张颂眼眸低垂,双眉紧蹙,沉默不语。

阿芙“嗯”了一声,终是忍不住开口:“哥哥,兴德他……”

“兴德的事情不急,总得让他好好梳洗,换身衣裳,领些赏赐……”

听他这般说,阿芙悄然松一口气,面染喜色:“那我替兴德多谢哥哥了。”

“阿芙,你会射箭吗?”姬珩突然开口询问。

“会一点点。”阿芙坦诚回答,小时候没学过,近几年虽也接触过,但更多的是学拳脚功夫。

“那你试试。”姬珩将手上的弓递过去。

阿芙将食盒交给近侍,自己伸手接过弓,拿在手上掂了掂,小声评价:“有点重了。”

“重吗?我看看。”姬珩自她身后伸出手来,帮她握住了弓。

这个姿势倒像是将她揽在怀里一般。

阿芙身体一僵,心脏砰砰砰地跳,动也不太敢动:“还好,没有特别重。”

她小声同他咬耳朵:“哥哥,张公子还在呢。”

姬珩面上云淡风轻,心想:我知道他在。

一旁的张颂瞬间双目圆睁。

方才六公主喂陛下吃糕点时,他感觉惊异,当时还想着或许是因为陛下手上拿着东西,腾不出手来。

然而此时此刻,目睹眼前这一幕,他无法自我欺骗,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两人关系非同寻常。

其实仔细看的话,他们身体并未真正有多密切的接触,更像是帮忙教导射箭。但是这个举动,以及两人之间的氛围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两人很亲近。

怪不得他在回京途中听说,其余公主皆跟随萧廷睿生活,唯有六公主待在宫中。

那六公主呢?六公主也是心甘情愿的么?

张颂下意识看向六公主。

而六公主身子一动不动,任由陛下帮忙握着弓。

至于她的面容神情,被挡住了,他看不清楚。

姬珩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却不立刻射出,而是略微偏头,慢悠悠问:“阿芙,你和张颂议过亲?”

他声音极低,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询问,可不知怎么,阿芙竟听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热热的呼吸拂在耳郭处,阿芙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她一个激灵,他怎么知道的?总不会是张颂提的吧?

这念头刚一生起,就被她立刻否定。

不可能,张颂不是这样的人。

阿芙矢口否认:“没有啊。”

怕不远处的张颂提到,她声音压得极低。

“用我提醒一下吗?四年前,南平侯张英上书请求赐婚……”姬珩不紧不慢道,仍是耳语。

此时,两人姿势亲近,似是在窃窃私语。张颂听不清楚,但他隐约感觉自己并不适合继续待下去。

他心中有很多疑问,却不好问出口。上前一步,拱手施礼,沉声道:“陛下教公主射箭,不知颂可否先行告退?”

姬珩目光转向他,静默良久,才略一颔首:“可以,张卿自便。”

张颂又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走出数步后,他隐约听见六公主软软的声音:“哥哥,你听我说嘛。”

张颂眼神微闪,双唇紧抿。

六公主和他相识,已有很多年。他印象中的六公主聪慧上进、落落大方,在他面前端庄有礼,偶尔也有少女顽皮的一面,但这般柔媚的声音却是第一次听到。

他不禁心念微动,回头看了一眼,见六公主正目光楚楚看向年轻的皇帝,红润的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张颂突然胸口一滞,莫名的酸涩在胸腔泛滥。他快速收回视线,低头疾行。

有了张颂告辞这一打岔,阿芙拥有更多时间调整思绪。

她稳了稳心神,做恍然大悟状:“啊,你说那个啊。那个怎么能算呢?当时父皇打算派公主和亲,萧廷睿怕我被选中,我们就合计着,赶紧找个人胡乱先订个婚约,好避过和亲。我们认识的人也不多,偏偏认识的人里,不是有婚约,就是年纪太小。只有张侯爷当时新立下战功,想着或许能有几分脸面。所以才……”

她勉强笑笑:“这哪里算议亲呢?张侯爷刚提了一句,就被父皇给驳回了。后来听说,贤妃娘娘去世前,父皇把二姐姐指给了张公子,不过也没正式文书,不知道作不作数……”

阿芙语速极快,吐字清晰,很快便解释得清楚明了。只看他信是不信了。

顿了一顿,她又说道:“不信你可以去查,可以去问的嘛。”

说这话时,她神情坦荡,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

“是么?”姬珩握弦的手忽的一松,羽箭飞出,射向远处的树干。

“砰”的一声,箭尾犹自晃动不止。

“偏了。”姬珩的语气有些遗憾,这次倒是正常的音量。

其实当年张家请求赐婚的原因于他而言,并不要紧。他更在意的是她心里怎么想,以及他的人不容觊觎。

阿芙一动不动,小声道:“是真的呀,哥哥,你还不信我么?”

“那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姬珩慢条斯理,又抽出一支羽箭。

阿芙偏头擡眸看他,有些不解的样子:“这种小事,有特意提的必要吗?何况还不知道,他是不是要做我二姐夫,说出来不都挺尴尬的吗?”

她心内隐约有些无力,早八百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还要专程问一句。

可偏偏他一旦有疑问,她就得想方设法为他解惑。

姬珩笑笑,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阿芙有意转移话题:“哥哥,我这些年,还遇到过其他好多事,你想不想知道?”

“什么事?”姬珩垂眸,随口问道。

“我不学箭了,我们去那边凉亭说,好不好?”阿芙眼珠子微微转了一下,心想,说点什么呢?

姬珩拂她一眼,缓缓松开她,将弓箭递与一旁的近侍,携了她的手,前往凉亭。

走这十来步的功夫,足够阿芙想一些趣事了。

她讲自己养猫、讲自己学琴、讲内学堂的夫子叮嘱、又讲自己教人习字……有意避开一点敏感的字眼,只说些轻松有趣的事情。

阵阵凉风拂面,阿芙不免有一瞬的恍惚。感觉仿佛回到数年前,当时他还是永安公主,而她则是一心想同他交好的皇六女。看他心情不好,正巴巴地逗他开心。

想到这里,她内心有一瞬的柔软。

“你昨天去我那里,都没看‘貍花’,它都好大好大了。”阿芙伸手比划,“你送给我的时候,才只有这么一丁点大,它现在都老啦。它还是你送给我的呢。”

姬珩轻笑,声音中透着些许慵懒:“不是好心送你,是不想你一直缠着我睡。”

阿芙脸颊一红:“我那不是怕老鼠嘛,只那一次,后来也没有很缠了。”

见他此刻说话神色如常,阿芙寻思着,这一节应该也算过去了吧?

和他日常相处,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也会觉得有点累。

这日,阿芙在凉亭待了很久才回去。

临近傍晚,她终于见到了兴德。

兴德衣着干净整齐,一见到她,就匆忙施礼:“主子。”

才说得两个字,他便红了眼眶。

阿芙也眼睛发红,心中有千万无语,却只化作一句哽咽的:“兴德……”

现在的静心苑,下人不算少。但在阿芙心里,崔颖姑姑和兴德永远是最特殊的那两个。

她最艰难困苦时,是他们守在她身边。

在她内心深处,早把他们当成了亲人一样的存在。

“没受苦吧?”阿芙轻声问,同时打量着兴德。

他看起来还好,不像受过刑罚。

“没受苦,教主子担心了。只是每天都有人来问各种事情,别的还好。”

“都问什么事情啊?”崔颖好奇地问。

“就是宫里的一些事,主子的一些事。有时候会重复问,吃喝方面倒还好,也没受刑,你们呢?”

阿芙笑笑:“我们也都还好。”

晚间,崔颖特意做几个好菜,静心苑原本的三人外加邹澎聚在一起。

兴德甚至还挖出了早年埋在地下的果酒:“主子要不要喝一杯?”

“来一点吧。”阿芙心情好,也想喝一些。

身边人都在,阿芙悬着的心也终于能放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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