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乱
他要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有很多种方式,怎么偏偏选择这种?
太过亲昵了。
不知道为什么,阿芙心里莫名有点慌,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脱离她的掌控。
小心觑着他的神色,见他神情如常,似乎并未发觉异样。
写下“珩”字后,姬珩缓缓松开她的手心:“记住没有?”
阿芙大力点头:“记住了,记住了,姬珩,这个名字很好听呀。是哥哥你自己取的吗?”
“不是,我还未出生时,先父已为我取下名字。”
“哦。”阿芙极其自然地改口,“那你父亲取名很好听啊。”
“用过晚膳没有?”姬珩转了话题。
“没有呢。”阿芙叹一口气,有些苦恼,“本来想着把荔枝膏水给你,然后回去吃饭。谁知道你在忙,就多等了一会儿。”
“那留下来一起吃吧。”
“好啊。”阿芙眉眼弯弯,十分期待的模样,“好久没和哥哥一起用饭了。还记得以前在内学堂,咱们几乎天天中午一起吃饭。”
她心想,当时就该看出异样的。一个女孩子,饭量忒大了一些。
闲话家常一般,阿芙又小声念叨:“一别数年,也不知道哥哥口味变化没有。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最喜欢崔颖姑姑做的菜。她说她厨艺不行,可我偏觉得她比御厨做的还好吃。”
姬珩静静地看着她,心想,第二次了。
他明明知道她的小心思,却佯作不懂,只淡淡说道:“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
“好吧。”阿芙点一点头。
少时,晚膳被呈上来。
阿芙极其殷勤,主动帮忙盛汤布菜。
——比她小时候,主动和永安公主搞好关系时,还要殷勤一些。
姬珩不缺下人伺候,却极其自然地接受了她的殷勤。
用罢晚膳,残羹冷炙被撤下。
两人简单漱了口。
阿芙并没有离去的意思,她盯着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哥哥,你要处理政务吗?需要我给你打扇子吗?”
“有你父亲往年存下的冰,不热。”
阿芙“哦”了一声,眨巴着眼睛:“那,刚用过晚膳,我们出去走走?崔颖姑姑常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姬珩眉梢轻挑,第三次了。
他无可无不可:“也行。”
说是出去走走,其实就在宫殿前后。
月色溶溶,凉风习习。
阿芙心里存着事,无心欣赏夏夜美景。
偏头瞧一眼身侧的人,见其眉目舒展,猜想心情不坏。
深吸一口气,阿芙大着胆子央求:“哥哥,你把崔颖姑姑他们还给我,好不好?我都好几天没看见他们了,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说话间,她试探着去拽他的衣袖。
——她少时与永安公主相交,所求之事,只要对方不明确拒绝,那她耐着性子多磨几次,对方多半就会同意了。
姬珩的手动微微一动。
少女柔荑堪堪攥住他的手心。
阿芙本该立刻松开的,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她顺势轻轻晃了晃他的手:“哥哥,好不好嘛。”
她仰着头,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恳求。
月色下,姬珩只觉得手上一阵温润细腻,耳畔是少女轻软柔媚的声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微哑:“阿芙,你是想……勾引我吗?”
一时之间,他想不到合适的措辞,但“勾引”二字又显得轻浮,再更换已来不及了。
阿芙双目圆睁,浑似被雷劈了一般。
他们相识八年,他在她心里一开始是个脾气古怪难以相处但心地不坏的美丽姐姐。后面发现他的性别秘密后,尽管知道了他是个男性,可阿芙唯恐无意间泄露秘密,招致灾祸,就刻意淡忘这件事,有意模糊他的性别。
在阿芙心里,他就是他,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
她主动抱过他,小时候还在得知他的秘密后亲吻他来表示亲近。甚至现在还撒娇卖乖试图激起他的怜惜,达成自己心中所愿。
但是“勾引”二字于她而言,仍不啻于石破天惊。
仿佛两人之间的种种亲近,一下子变了味儿。
不再是单纯的讨好与温馨,而是带着赤.裸裸的色欲。
这是她此前从未深想过的。
阿芙脸颊胀得通红,忙不叠松开他的手,蹭蹭后退两步,小声嗫嚅:“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我就是想撒撒娇,想求求你。”
掌心似是被灼伤一般,短短数息间,她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
虽然她当时口口声声说着“你是哥哥也好,是姐姐也罢,我都只和你好……”,但两人是真真切切没有血缘的。
不是说不能做姐妹了,就能当兄妹的。
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姬珩目光幽深,双唇紧抿,心里忽的一沉。
阿芙眼里只有震惊和尴尬和害怕,毫无羞窘。
姬珩凤眸微眯,缓缓说道:“怕什么?我又没有要怪你。”
阿芙勉强定一定心神,肃了敛容,轻声道:“哥哥不喜欢,那我以后会注意分寸。”
姬珩理了理衣袖,眼皮也不擡:“我没说不喜欢。”
阿芙有点懵了。
是没说不喜欢她撒娇讨好?还是没说不喜欢她“勾引”?
阿芙心脏怦怦直跳,前所未有的慌乱。
若是前者那还好些,若是后者那就麻烦了。
可此时此刻,她竟有点不敢直接询问清楚了。
姬珩看她一眼,慢条斯理:“你若实在是想,崔颖明天会回去陪你。”
“真的?多谢哥哥。”阿芙心中一喜,暂时忘却方才慌乱,追问,“那,兴德呢?”
姬珩微微一笑,伸出食指,不轻不重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低声告诫:“阿芙,不要太贪心。”
阿芙眨了眨眼睛,什么贪心?
“才求我一次而已,你想讨回几个人?”姬珩声音里隐隐带着些许笑意,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阿芙脑袋嗡的一声,半喜半忧。
喜的是,听他言下之意,再多求两次,也能把兴德他们给求回来。
忧的是,她还要继续求他。而且她感觉,好像这个“求”也不是一般的“求”。
是像刚才那样,被他质疑为“勾引”的求吗?
阿芙自诩脑子并不蠢笨,可这会儿真觉得思绪乱成了一团麻。
姬珩拂了她一眼,又道:“明日,我会去祭拜母亲。”
若在以往,阿芙定然会非常主动地问上一句:“要不要我陪你一起?”
毕竟她对苏贵妃一直心存感激。
然而她现下心乱如麻,就只说道:“那你早点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言毕,她欠了欠身,转身告辞。
姬珩没多挽留,只让人送她回去。
她的背影刚一远去,姬珩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回到殿内,他耐心看了一会儿文书,却看不下去,吩咐左右:“去把崔姑姑叫过来。”
“是。”
自从那日被带回来,崔颖就没再见过小主子、兴德和邹澎。
——他们几人被分别软禁起来了。
这几天吃喝不愁,也没受刑,但是被关在某一处,不得见人,崔颖难免心内惊惶。
忽听得有人传唤,崔颖吓了一跳,老老实实跟着前去。
明亮的宫灯下,崔颖见到了传唤自己的人。
是那个容貌酷似永安公主的年轻义军首领。
崔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含糊唤了一声:“奴婢参见大王。”
姬珩神色淡淡:“崔姑姑,好久不见。”
“……呃……”崔颖有点傻眼。听这称呼,分明是自认故人。
“崔姑姑休息几天,阿芙求了我好几次,生怕我薄待了你。”
崔颖不知详情,只得口称不敢。
义军首领语气倒很客气:“我有些事想请教姑姑。”
崔颖忙道:“大王请问,奴婢定然知无不言。”
“阿芙在宫中,可曾与哪个男子走得近?”姬珩眼眸低垂,“约莫比她大两三岁的。”
崔颖迷茫了一瞬,忖度着回答:“若说走得近的男子,那只有二,那只有先前的二皇子。二皇子小她一岁,没比她大。”
“萧廷睿不算。”姬珩声音微沉,“还有别人吗?”
“大两三岁、走得近的女子倒是有一个,是先时的永安公主……”崔颖迟疑了一下。
姬珩凤目微闪:“还有吗?”
“那没有了,我们主子恪守闺训,轻易不与男子来往。”崔颖斩钉截铁。
她自然不肯平白污蔑公主,损害公主清誉。
——其实在崔颖看来,还有两人勉强算是比较近的,年纪也符合。
一是南平侯家的二公子张颂。但他与二公主疑似有婚约,不可多提。
二是几年前新收的侍卫邹澎,可此人只是个侍卫,保护主子是职责所在,哪能说他和公主走得近?
怕对方不信,崔颖又指天发誓:“奴婢愿以性命起誓,若有半句虚言,情愿死在大王刀下。”
姬珩静默一会儿:“我不要崔姑姑的性命,你的小主子还等着你呢。”
听他提及小主子,崔颖的心不由地就软了:“大王,小主子她……”
“她还在静心苑,你明日用过早膳就回去吧。”
崔颖闻言大喜:“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她跪在地上,连连谢恩。
姬珩没再说话,挥一挥手,令其退下。
崔颖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姬珩则缓缓阖上眼睛。
他自有探子,没指望从崔颖这里问出点什么,只是想借由崔颖之口,提点阿芙一下罢了。
不过崔颖今晚的回答,倒是让他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阿芙一向好眠,可这回在熟悉的环境下反而难以安睡。
睡不着,她索性盘腿坐在床上,细细回想,认真分析。
两人少年相识,小时候那几年肯定是没问题的,问题大约出在后面。
是不是当年发现他的秘密时,她为了求生,表忠心表得太过了?
所以他误解了她的意思?
亦或者是这次重逢,她表现得太过夸张?
也不至于吧?
阿芙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头疼。
一时再想到兴德他们,再想到不知所踪的萧廷睿,阿芙长长叹一口气,对自己说:罢了,先睡觉养足精神,明日再想。
她闭上眼睛,努力放匀呼吸,强迫自己入睡。
睡倒是睡着了,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迷迷糊糊中,阿芙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发现他秘密时。
梦里她哭得抽抽噎噎,梦醒后,阿芙有点不敢看自己的右手。
当时年纪小,又只觉得是死里逃生,根本没有多想。
这个清晨,阿芙洗漱时,反反复复洗手多次,脸颊隐隐有些发烫。
剑兰在一旁,硬邦邦提醒:“再洗会把手洗皱的。”
“哦。”阿芙若无其事,“我刚才有点走神。”
剑兰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姬珩果然说话算数。
阿芙刚用过早膳,就看到了被放回来的崔颖。
崔颖眼睛通红:“小主子!”
“姑姑。”阿芙上前一步,一把握住她的手,上下打量,见其并无任何不妥,才稍稍放心,“姑姑这些天没受委屈吧?”
“没有,吃喝还好,只是不得自由。”崔颖如实回答。
阿芙轻咳一声,转向剑兰,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和我姑姑说会儿话。”
“知道了。”剑兰面无表情,转身离去,并关上了门。
崔颖收回视线,忧心忡忡:“看来小主子这几日也……”
“我还好。”阿芙又问,“兴德和邹澎他们……”
崔颖叹一口气:“小主子,我们并不在一处。”
阿芙“嗯”了一声,自我安慰,虽不在一处,不过应该处境和崔颖姑姑差不多吧。性命无忧,也不受苦。
若是这样,她也不必太过担心。
“……我是昨天晚上,那个,那个义军的大王,就是长得像永安公主的,把我唤过去,问了几句话,然后就说今天放我回来。”
阿芙心念一动:“他问的什么话?”
崔颖姑姑也不太明白,但并不隐瞒小主子:“挺莫名其妙的,问宫里有没有和小主子走得很近的、比小主子大了两三岁的男子。”
阿芙心里一咯噔,微微皱眉。
初时,她觉得这问题莫名其妙。但电光石火间,她忽的想到四年前在卫氏庄园面对卫三公子的场景。
——毕竟她昨夜才一点点细细回想过,其中细节并不难记起。
“那,姑姑是怎么回答的?”
“我自然是说没有了。”崔颖想了想,干脆将两人对话转述了一下,后又不安地问,“小主子,我是不是说错了?”
“没有,姑姑没说错。”阿芙安抚崔颖,心里陡然浮现出一个念头。她当日信口胡诌,所谓的“意中人”是以张颂为原型的,可如果说那人是“永安公主”,好像恰好也对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