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谋
卫三公子一行人回到卫氏庄园时,大火已被扑灭。
昔日壮观幽美的庄园,此刻看上去一片狼藉。
柴房附近的几间屋舍均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瓦砾。
安远公主先时住的院子被烧掉大半,她住的那个房间尚且完好。墙壁外面黑漆漆的,门窗也已变形。
卫邵跟在公子身后,一声不吭,视线却不受控制地往公子身上瞟。
卫三公子站在门口,盯着大火烧过的房间,一言不发。
和公子相处一年,卫邵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神色,心中有些不安,轻声问:“要不要进去看看?可能有什么贵重东西?”
话一出口,他恨不得自打耳光,看他这都说得什么话。
卫三公子却轻轻“嗯”了一声,上前几步。
避开毁坏的门,他大步走了进去。
相比于外面的狼藉,房内勉强还算没被毁。
房间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底。
床铺凌乱,可想而知,此间的主人是在慌乱中离开的。地上有烧焦的烟灰,桌上有一本半开的书和一本合着的书。
卫三公子缓步走过去,认出是自己的游记和杂记。
卫邵心里一紧,快步上前收起书,讪讪地道:“这个,还好没把书烧了。”
卫三公子阖了阖眼睛,压抑许久的情绪忽然翻涌上来。
所以,她看过他的字迹,也知道是他。
他不去想张颂令人放箭时她的反应,心内不平之余,还有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酸涩。
卫邵直接把书揣进了怀里。
卫三公子佯作不曾看见,目光微转,视线落在桌上一个瓷哨上。
卫邵一直留神观察着自家公子,见其视线移过去,自己连忙抢先一步过去,拿起那个青瓷哨,干笑两声:“这东西也没坏。”
见公子不太在意的样子,他想了想,口中解释:“公主说,这是一个朋友给的。要不,我先帮忙收着?等以后再见还给她?”
卫三公子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卫邵看其神色,又将青瓷哨给给放在了原地。
“喵呜”一声,那只白色长毛狮猫轻巧地自坏掉的窗子跳进来。
蓬松的白色长毛被烧掉一些,看起来狼狈不堪。
小猫黏人,尽管掉了不少毛,仍弓起身子腻在人身边。
卫三公子盯着猫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房间。
卫邵冲狮猫龇牙咧嘴地笑一笑,也跟着出去。
庄园被毁,自然要好好收拾残局。
所幸此次无人因为火灾受伤或是死亡,损坏的只有房屋财产。
剑兰、卫邵等人一起请罪。公主被劫是他们看守不力、严重失职。
公子一向赏罚分明,这回却并未多斥责他们,只说先记下,日后再说。
为此,卫邵惴惴不安了好几日。
卫三公子没在此地逗留太久,第二天天不亮,他就离开了。
不用继续看守公主,卫邵等人收拾好残局后,也会去投奔公子。
离开之前,鬼使神差的,卫邵又去了一趟安远公主先时住过的房间。
原本放在桌上的那个青瓷哨已不知去向。
阿芙困得厉害,却睡不着。
张颂一直带人守在船头,异常警惕。
阿芙看了一会儿,重新回到舱内。
在船舱内躺了半天后,她才勉强休息一会儿,可惜噩梦连连,难以安睡。
阿芙不觉得晕船,但是人在船上,仍有些没食欲。
崔颖姑姑巧手,为她烹制了鲜鱼汤。
阿芙这才有点胃口,勉强用了一些。
见她仍恹恹的,崔颖不放心,在一旁关切地问:“公主还是不舒服吗?用不用请医者?船上就有个人会医术。”
阿芙摇头,笑笑:“不用,我没什么事,就是没睡好,没精神。”
“等船靠岸,好好歇一歇就好了。”崔颖轻声安抚。
“嗯。”阿芙重新躺下,闭目养神,也感觉稍稍舒服一些。
崔颖坐在她床边,本要做些针线,奈何船行之际,微微晃动,不好做,只得作罢。
见小主子睡不着,崔颖便同她低声说些闲话。
说二皇子,说张公子,末了又神秘兮兮地问:“公主知不知道,咱们是怎么找到你的?”
“怎么找到的?”阿芙饶有兴致地问。她待在卫氏庄园,连大门都没出过。
“我听说是有人假扮成货郎,探听出来的。”
阿芙心思一动,不由地想起先前还在卫氏庄园时门口挑货售卖的货郎,惊讶出声:“是他?”
真是令人意外。
崔颖笑道:“这一回,多亏了二殿下和张公子呢。”
“是啊。”阿芙附和,是多亏了他们。
崔颖又低声说起别的,她声音温和,语速又慢。
阿芙听着听着,便觉困意朦胧。
睡着之前,她脑海中划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管怎么样,能再次见到崔颖姑姑,能像现在这样躺在她身边睡觉,都是一件好事。
他们没行太久的水路,船在傍晚就靠岸了。
已经到了朝廷地盘,张颂等人明显松一口气。
迎着暮色,众人找到一家客栈投诉,略作休整。
此时临近年关,客栈人来人往,大多是返乡之人。
好在余下的还有几间房,众人搭伙结伴,倒也勉强够住。
安排好住处之后,阿芙去找张颂。
——之前一直忙于逃亡,不便详谈。现在脱离危险,有些话也是时候说了。
她不想回到皇宫去,甚至不想再回京城。阿芙心里很清楚,其实不回宫的最好办法是在她在回京途中“消失”,神不知鬼不觉。但是众人几经周折,救她一场。她若偷偷一走了之,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何况众人一直保护她,唯恐她有一点闪失,她也很难寻到抽身的机会。
私心里,她更希望能有个两全之法。
张颂神态恭谨:“公主,颂想修书一封,让人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好让二殿下知道,公主已经找到,也好让他安心。不知公主要不要写封家书回去?”
阿芙笑笑:“这个好说,不过我有事想和你商量。”
见她神色郑重,张颂不由地一阵紧张。
略一思忖,阿芙轻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
这间客栈不大不小,前面厅堂,后面楼房,再往后是个院落。
院子里有棵树,叶子已经落尽,光秃秃的。
风一吹,干枯的枝干摇摇晃晃。
马在马厩里吃草喝水,偶尔打响鼻。
张颂心中惴惴,拱手施礼:“不知公主找颂,所为何事?”
阿芙将手笼在暖袖中,深吸一口气:“张公子,外边有点冷,我想长话短说。”
“公主请讲。”张颂的心不由地提了起来,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得干涩。
“我不想回宫。”夜色中,六公主一字一字说的轻而清晰。
“什么?”张颂脱口而出,疑心自己听错了。
阿芙笑笑,又重复一遍:“我是说,感谢你救我出来,但是我不想再回宫了。”
少女声音清润,吐字清晰,断无听错的可能。
抿一抿唇,张颂哑声问:“为什么?”
“张公子,我听说,我失踪后,朝廷召回和亲队伍,放弃寻找我,有这回事吗?”
张颂沉默一瞬,点一点头:“有,但是……”
“但是你和二皇子你们不愿意放弃,所以才会千里迢迢找我,非要把我接回去,是不是?”阿芙不等他说完,便抢先接道。
“是,确实如此。”张颂并不否认。
阿芙叹一口气,擡头看看黑沉沉的天空,软语说道:“张公子,咱们自幼相识,我的处境你也是知道的。陛下舍弃了我一次,自然也会舍弃我第二次、第三次……”
听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谈及自己不得圣心,张颂心里一酸:“我……”
他想出言安慰几句,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一时恼恨于自己的笨嘴拙舌,不会安慰人。同时他又清楚地意识到,公主并没有说错。
几个公主中,六公主的确最不得皇帝喜欢。
张颂是皇子伴读,知道一些宫廷秘辛,自然也听说过林美人“双头怪胎”一事,只是没想到,斯人已逝这么多年,陛下居然仍在迁怒。
“既然他当我死了,那我可不可以也当作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了?”阿芙说这话时,声音不自觉降低,甚至还带上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哭腔,“我不想再回宫,不想再被父皇舍弃,不想再需要和亲时,第一个被推出去……”
她和张颂来往不多,但在她的了解中,此人也是个富有同情心的性情中人,否则不会在得知她有可能被派去和亲时请皇帝赐婚。
所以,有时候,适当的示弱也无伤大雅。
“张公子,我知道,身为公主,我有我要承担的责任。但我已经和亲一次、被舍弃一次,真的还要再被牺牲一次吗?”阿芙擡眸,眼中已有泪意。
——若是没出任何差错,她被送到蛮国和亲。那她认了,是她命不好,她在蛮国好好活下去也就是了。
可她现在明明有另外一条路,她想争取一下,她不要被推着再次走入牢笼中。
夜色沉沉,公主眸中隐有湿意,那点点泪痕灼痛了张颂的心。
张颂攥紧了手心,低声问:“公主想怎样?如果不回宫,那公主要去哪里?”
阿芙叹一口气,没有回答。
“如今天下将乱,外面很不太平。公主读过书,肯定也知道,乱世之中,升斗之民最苦,女子尤甚。”
阿芙心知他说的有理,轻叹一声:“我何尝不知?只是两相比较,我更愿意在宫外。”
张颂双眉紧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找到我的事情,张公子上报给朝廷没有?”
“没有。”张颂摇头,“正要禀报给二殿下知晓。公主所提之事,恕颂不能答应。此事须得二殿下同意。”
他们是私自来营救公主的,不必特意奏明圣上。但他必须得告诉二皇子。
阿芙点头:“行,正好我也想跟二皇子写一封信,告诉他我的想法。他应该会有好的建议。”
停顿一下,她又道:“我想求张公子的就是,找回我这件事,不要让更多人知道。”
她笑了笑:“是不是有点难?”
这已是她退而求其次的请求了。
其实她更想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离开,但她知道太强人所难。
张颂抱拳,沉声道:“颂会竭尽全力。”
阿芙冲他施了一礼,道一声:“多谢了。”
夜风起,六公主轻轻咳嗽出声。
张颂忙道:“外面冷,公主先回房吧。”
“好。”阿芙欠一欠身,转身回房而去。
张颂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阿芙刚用罢晚膳,就有人送来笔墨纸砚。
崔颖拨动油灯的芯,一时间光芒大盛,房间骤然亮堂许多。
“公主是要练字?”崔颖话一出口,反应过来,“是给二殿下写信报平安?”
“对。”阿芙含笑点一点头。
磨好了墨,提笔蘸墨,刚要写字,阿芙不知怎么,竟又想起永安公主来。
定了定神,她才在纸上写下“见字如面”四字。
她与二皇子萧廷睿从小一处长大,鲜少有写信的机会。与他谈话,自然也不必顾忌太多。
但这一封信,阿芙写的很用心,不仅仅是报平安,她含蓄写出自己的担忧和想法,有意无意利用了一点这个弟弟的歉疚。
——是的,她被派去和亲,并不是弟弟萧廷睿的错。但他仍为此不平,甚至感到愧疚。
写完信后,阿芙又细细默读一遍,见并无纰漏,才小心叠好放入信封中,请崔姑姑将信件送给张颂,由他使人去送。
次日清晨,出发之际,阿芙扫视一圈,见少了一个侍卫。
正是当日混进卫氏庄园,先后打晕剑兰和她的那个。
进了马车后,阿芙小声问崔颖:“姑姑,张公子派去送信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他是二皇子的人?”
“哪个?”崔颖掀开车帘张望,看了好一会儿,才知道少的是哪个。
她放下车帘,告诉小主子:“那人叫邹澎,是二皇子身边侍卫。二殿下是皇子,身边明卫、暗卫不少。只是不知道这个小侍卫是明卫还是暗卫。”
阿芙“哦”了一声,心内对弟弟生出艳羡来。
这个邹澎,能被派去救人,又能被派去送急信,应该是个有本事的。
可惜她身边没那么多可用之人。
邹澎骑着骏马连夜出发,一路飞驰,直至京城。来不及休息,他便怀揣着信件和令牌直奔皇宫。
已经入夜了,二皇子萧廷睿正在听人议政。
你一句,我一句,听得他头都大了。
好不容易等事情结束,众人退下,二皇子叹一口气,吩咐左右:“把笨笨抱过来,给我摸一会儿。”
“是。”
二皇子口中的“笨笨”,是六公主先时养的一只貍花猫。
六公主奉命和亲,她养的猫、鸟,都托付给了二皇子。
很快,貍猫被人抱来,喵呜喵呜直叫。
二皇子把它抱在腿上,两手不住地轻轻揉搓,后又将脸埋在貍猫身上。
貍猫喵呜喵呜地乱叫。
“殿下。”邹澎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向他郑重施礼。
二皇子吓了一跳,擡头看见风尘仆仆的邹澎,愣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了?啊,对,我想起来了,我让你跟着张颂去找人。你现在回来,是……找到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不自觉发颤。
“幸不辱命。”邹澎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一封是张公子的,一封是六公主的。”
“哈,哈,哈哈哈哈。”二皇子不由地笑出声,他丢开手里的猫,霍地起身,几步上前,自邹澎怀里抢过书信。
想也不想,先看阿芙的。
看到“吾弟亲启”四个字,他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是阿芙的字!她还活着,他们找到她了!
撕开信封,视线一扫而过。待看完信上内容后,萧廷睿怔住了。
他脸上笑意一点点消失。
邹澎没偷看信件,也不知道那个公主写了什么,怎么二殿下一脸牙痛的表情。
二皇子又将姐姐的信重新看了一遍,过得一会儿,叹一口气,再去看张颂的信。
看后,又是一声叹息。
邹澎在一旁默不作声。
二皇子则双手负后,踱来踱去。
良久之后,他才重新回到案前,吩咐邹澎:“你等一会儿,待我修书一封。”
他的回信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大字:“回京再议。”
姐姐不想回宫,想抛弃公主身份。他虽然觉得不应该,但又隐约觉得她说的是对的。
他需要好好理一理,做出妥善安排。
阿芙一行人还在回京途中。
在离京城还有几十里地时,去而复返的邹澎找到他们,并带来了二皇子的回信。
看到“回京再议”四个字,阿芙叹一口气,心想,至少没一口否决不是吗?
入京之后,他们并未立刻回宫,而是辗转先至一处二进的宅院。
“这是二皇子新购置的,公主先在此地落脚,等见过二皇子再做主张。”张颂温声道。
阿芙含笑点头:“嗯,多谢你们了。”
她的弟弟能新购置一处房舍,料想已同意七八分。只是,谨慎起见,她更希望远离京城。
天子脚下,被发现的可能性还是太大了。
当天下午,二皇子就从宫中抽身出来,匆匆赶至宅院。
一见到姐姐,他嗷的一声嚎啕大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阿芙好一通安抚,待他平静下来,才又提起正事。
二皇子苦着一张脸,反复确认:“你是真不想回宫?公主身份也不要了?”
“嗯。”阿芙点头,“我听说,蛮国国主在国书里说,过得一两年,可能再提联姻之事?”
“不可能了。”二皇子直接摆手,“蛮国自己都管不过来,哪还能出兵帮咱们?推脱之语罢了。其实你要真想避居宫外,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你说。”
“不回宫可以,但我要给你安排宅院、护卫,我得保证你人是安全的。不然你一个姑娘在外面,还不被人欺负死?”
阿芙擡眸:“可以安排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吗?”
“你担心在京城不安全?”二皇子诧异地看她一眼,摆了摆手,“唉,现在外边这么乱。京城算是比较安全的了。各地流民四起,寻常百姓在外面很难生活的。”
“我是担心被人认出,再被带回宫去。”阿芙老实说出心中担忧,其实如果不是张颂等人时刻跟着,不是想着要再见这个弟弟一面,她连京城都不想再回的。
二皇子想了想:“不至于,认识你的人真没几个。而且……”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而且怎样?”
二皇子叹一口气:“而且父皇决定,再过几个月,等和亲失败的事情被人淡忘了,就会对外宣布你的死讯,说你病逝了。届时即便真有人认出你,你在外人眼里已经不在人世了,还怕什么?还能强行把你带回宫,说你死而复生了吗?”
阿芙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一点头:“也好。”
她想,若真如此,那留在京中也不是不行。不管怎么说,京城现下都要比其他地方更安全一点,而且多多少少有人庇护。
“阿芙,你回京这一路应该也看到了,外面不好过。就算你留在京城,我也得给你留够人手。”二皇子想了想,又道,“得派好几个侍卫,我把邹澎也留给你。”
他的一众明卫暗卫里,邹澎是身手最好的那个。
本来他是不愿意姐姐逗留在外的,毕竟大皇兄就是在宫外死于刺杀,他总觉得宫外不安全。但他一则怕六公主再被拉去和亲,二则如今天下形势不好,若真不幸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她隐姓埋名在宫外生活,或许还能有更多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