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去寒篇(二十)
京城的一处茶馆内有声音乍然响起:“松木疫病一事你们可知情?”
松木疫病京城中人也听说了几句闲言碎语,但具体情况如何,他们还真不清楚。听见这话,众人纷纷竖起耳朵。
说话人看了眼四周,确定巡逻官兵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听说那边疫病非常严重,当地县令也给朝廷写了信,偏偏朝廷将此事按下不提,说是……”
围坐着的人不敢大意,忙将耳朵凑上前,那人才把剩下的话说完。
众人一听,大惊失色。
有人率先质疑:“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有皇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去死而不伸出援助之手。
另有一人面露迟疑之色:“我有一个亲族在朝廷官员府上做事,传出来的消息也是这样。他说自疫病开始,松木县的人就不能出入那个地方。”
话到这里,他打了个冷颤,才接着道:“听说松木县,全县上下几千口人,无一存活”
明明才入秋,热意正甚,他们无由来地感觉浑身上下被一阵凉意包裹。匆匆寒暄之后,他们作鸟兽散离开这个茶馆。
那是朝廷下的命令,不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可以在街头随意置喙的,一个不慎,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王清莞透过马车帘子注视着匆匆散开的百姓们。
关于松木县被朝廷遗弃一事,在这一刻起,会传遍京城大小所有的巷子里,也会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中。
当日的京城还算平静,聪明的人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的不同寻常之处,连忙缩了缩脖子,仿佛只要这样做,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就不会影响到他身上。
次日的京城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乱成了一锅粥,昨日还小心翼翼的话题如今大大咧咧、热火朝天的讨论着,只在巡逻的官兵到来时将它们收起来,等到他们离开后又重新展示在日光中。
有人说,“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置百姓于不顾,害得数千人活活惨死,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有人帮皇帝说着好话:“陛下必是有苦衷的,一国之君,怎么会不爱惜他的民?”
这些民众多多少少都有几个在朝廷命官家里做帮工的人,一来二去,关于朝廷上下的风言风语,他们也听了一些,长公主的夺位之心也不再是秘密。
“我看……多半是定安长公主那个祸水影响了陛下,陛下才不得不做出这个决定。”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应和。
不会有皇帝看着他们的百姓活活惨死的,多半是被小人阻了脚步,才造成这么一个结果。
也有人指责道:“国家大权终究是掌握在陛下手里,陛下想做的事,又怎么会做不成?”
话音刚落,立马就有人站出来反对。
事实的真相早就被抛在了脑后,他们分成两大派,争执得不可开交。
殊不知,这正是定安长公主想要的结果。
不管百姓中的流言会传成什么样子,哪怕是泼她一身脏水,她的目的自始至终都是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陛下最终放任松木的疫病、使得数千人都死在那个地方。
消息越传越广,在朝中不站队长公主也不站队皇帝的一名臣子坐不住了,他不愿搅入浑水之中,可不代表他能眼睁睁地看着疫病蔓延而不派人医治。
“陛下糊涂啊!”
他不是百姓,不会听风就是雨,背后的种种稍一揣摩,就能明白事情的缘由是什么。
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惨死,这有违他们的为臣之道。
就在他愤愤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有人敲响了窗户,派人出去查看,带回来的只是一封信。
“这是……”
看清上面内容的他们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变得坚定。
次日一早,他就将写了松木疫病的折子递给皇帝,言辞激烈,大有问罪之势——你身为皇帝,不管处在什么境地,都应该以百姓为准。
男帝一看折子,面色铁青,沉沉的视线扫向坐在他最近的定安长公主。
与男帝的颓然相反,定安长公主神色焕发,一副精气神充足的样子,见男帝的视线扫来,她故作不解:“陛下?发生什么事情了?”
京城中的流言有专门的机构掌控,现下流传着什么,风向又是如何,都会被一一记录在案。短短一日过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眼下他们一看男帝的表情,就明白男帝已经得知了疫病一事。
朝堂上除过定安长公主的不解外,再无其它声音。
男帝将视线从定安长公主身上收回来,又扫向一直效忠他的臣子,若是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他在这个位置上真是白白坐了这么多年!
他隐忍着怒气,“松木县疫病一事,你们可知情?”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全都低着头,一动不动,与支撑着大殿的柱子融为一体。
唯有定安长公主藏下眼底的暗光,迎着男帝的愤怒,她意有所指:“怎么突然出现疫病了?陛下,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有天罚降临?”
定安长公主三言两语就将疫病与天罚联系在了一起。
朝臣的头颅垂得更低,先前不敢将这件事上呈给陛下,除过陛下最近心情阴晴不定,时不时就要打罚贬谪的原因外,另一个原因便是定安长公主方才所说的天罚。
洪水、旱灾、疫病都造成一方百姓痛苦不堪、流离失所的灾害都是天罚。
当天罚降临时,当任皇帝必须去祖庙为百姓祈祷并下罪己诏,将自己的失德之处昭告天下,以求上天原谅。
没有皇帝愿意在自己登基期间听到“天罚”二字,这不仅践踏他们的颜面,还影响他们百年后在史书上的评价。
先前掌控着松木疫病一事的大臣闭着眼都能想象到,若是陛下听到天罚一事,该如何惩处他们。
不如就将消息封锁起来,赌一把。
几个大臣私下交换了眼神,眼中全是气急败坏,他们明明嘱咐过所有人将这件事烂在松木那个地方,不能传出分毫,怎么会突然在京城传了个沸沸扬扬。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看向定安长公主,恰好撞进了定安长公主的深不见底的双眼中。
他心一沉,忙低下头。
定安长公主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大殿内的氛围推到了最紧张最胆战心惊的时候,没有人敢出声。
唯有男帝隐忍着怒意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着:“朕竟不知,朕的臣子们居然瞒了我这么大的一件事!”
男帝很是恼火。
他愤怒这些臣子欺瞒他疫病一事,更愤怒这些臣子既然决定欺瞒他,又不肯将一切瞒个彻底,到现在闹得个沸沸扬扬、众所皆知,害得他颜面无存,被人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这件事还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不是白白给敌人递刀吗?
王清莞穿着官服,隐在大臣中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毫不怀疑,若此刻给皇帝一把刀,他必会拿着这把刀砍向这些欺瞒他的臣子。
“陛下。”
递上奏折的大臣仿佛没有感受到大殿中的诡异氛围,他上前一步,“陛下,疫病一事,非同小可。”
他在男帝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臣以为,陛下应前往祖祠祈祷,并降罪己诏。”
“嗖嗖——”
一阵风吹进了大殿中,让在场的大臣都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头垂得更低,更不敢擡眼看他们陛下的脸色,提升自己的存在感。
旁人不敢出声,定安长公主可不会。
松木疫病一事,在定安长公主看来,可大可小,全看背后之人该如何运作。她不是没想过运作,顺利的话,会铲除皇帝的一个左膀右臂,这个想法最终还是没有实施。
她们没有证据,发难很容易被对方化解。
她派人前往松木收集证据,哪知这些人为她收集来的不止是证据,还有一个臂力——姜去寒。
知晓姜去寒存在的定安只觉得头顶的阴云开始消散,周身上下轻快地像是回到了一二十岁,她张牙舞爪地与人争夺食物的时候。
何其有幸!
只见她视线扫过说话的臣子:“大人你莫非是糊涂了,松木疫病,与陛下有什么关系?依本宫看,分明是有些臣子欺上瞒下,这才导致了惨案的发生。要罚,也是罚他们才是。”
看似是为男帝说话,实则不然。
男帝的怒火并没有因为定安长公主的一席话而消失,反倒愈来愈盛。
他不是七年前那个引狼入室,对自己亲妹妹的狼子野心一无所知的皇帝了,他心底十分清楚,他这个妹妹现在根本不会帮他着想,更不会帮他说好话。
她只想将他踩在脚底。
那臣子像是听懂了定安的言下之意,他一板一眼道:“回长公主,有人欺上瞒下不假,可松木县因着疫病死了数千人也是真,这是陛下御下不严之过。”
好一个御下不严!
文武百官中,只有此人才敢这么指着皇帝的鼻子骂。
定安长公主都给你台阶了,你还不顺着台阶往下,真是一块木头!
在周围人明里暗里的视线中,那臣子对着男帝又行了一礼,“陛下,臣以为,此事姜大人也难逃其咎。”
有人蓦地擡起头。
朝野上下只有一个人姓姜,那就是被定安长公主带在身边的姜知彰的父亲。
七年前他因纵容儿子偷窃姜知彰诗作而被定安长公主惩罚,后面他做出了政绩,不仅官复原职,还升了几阶,如今是男帝的左膀右臂。
没有人再敢去看陛下的脸色,他们又不嫌自己命长,偏偏有个命长的,顶着男帝杀人的目光继续往下说:“昨夜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松木县县令临死前送出来的信。信上写明他如何向姜大人求救——”
“一连数封信被送进姜大人的宅子,姜大人从来都没有回过,更没有将这件事告知陛下。”
“其心当诛!”
定安缓慢地坐直了身体,神色看似散漫实则男帝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都被她收在眼底。
看到男帝的面色阴沉得似是能滴墨,若不是场合不对,她真想大笑出声,一步一步与大宁最高高在上的人比肩而立,一件一件脱去他身上用来防护的铠甲,看着他逐渐变得孤立无援,感觉是如此畅快!
定安长公主看着那封信从那臣子手上,经由太监,传递到了她的废物哥哥手里,这封信是她昨夜特意命人递给这名臣子的。
信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她派人前往松木收集的证据。
一字一句,全是松木县令亲笔所写。
皇帝毕竟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若不想,谁又能惩罚得了他?
罪己诏,那也得是有担当的人才做得出来的事,她的这个哥哥可不是,他必会把所有事情都推到别人身上。就算他的哥哥不把这件事推给别人,也有聪明的人主动站出来挡刀。
迟早都有这一步,不如她直接为兄长定好人选,省得最终是哪个不知名的阿猫阿狗做了替死鬼。
这个姓姜的一直以来都与她作对,那她就除去这个碍眼的石头。
男帝拿到那封信后久久没有打开,而是捏着那封信,直到手上青筋暴起,直到指尖因为缺失血色而泛了白,他还是没有打开那封信。
而是直接问道:“姜大人,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被提及的姜大人连忙跪下,一句话都不说。
疫病这件事在大街上传得沸沸扬扬之时,预料到不对的他就找了一个替死鬼,也安抚了对方,本来以为这件事会这么平静的过去,偏偏对方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拿到了相关的证据。
他不知道证据中都有什么,还是不说话为妙。
往来密切的同伴为姜大人求情,“陛下,姜大人为官以来,尽职尽责,任劳任怨,这其中想必是出了什么误会。”
男帝那一派的人纷纷应和,接二连三的开始为姜大人求起情来。
定安长公主这边的王清莞和谢红叶垂着眼睛,不发一言,好似没有看到眼前是可以去除男帝一个左膀右臂的机会。
先前递信那人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一片求情声中显得格格不入,“陛下,就算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但姜大人以一己之力,害得松木县数千人死亡的事情不假。此事必须严惩,为松木县的枉死的人一个交代,为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定安长公主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大臣。
这位大臣脾气倔强,她开宴席,派人请了好几次都被回绝,为官几十年,年近花甲还是一个五品小官,这与他的脾性离不开关系。
那封信是她特意命人递给他的。
全朝文武百官,除过她这边的人外,唯有他在看了信上的内容后会站出来。与她这边只是为了党争的人不同,他单纯是见不得百姓受苦。
他至今还能留在朝堂中,全因他是个一心只想为百姓办事儿的人,百姓对他颇为推崇。
至于这件事过后,他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定安长公主将视线轻飘飘地扫到姜大人身上,于她而言,此人不能为她所用,那就与这个姜大人没有区别,什么下场她并不关心。
该利用的时候她不会手软。
譬如现在。
男帝至今没有打开那封信,世人都知道松木县的数千人之死,而他手上的信封又将矛头全都对准了他的左膀右臂。
不管外面的流言是如何编造定安的,只要他自断臂膀,这一举措无疑是在告诉世人松木县之死有他的过错。
他对上定安带着笑意的面容时,才惊觉自己居然被她逼到如此地步。
他突然想好好看一看自己曾经当做猫儿一样疼爱的妹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将矛头都指向他,才会开始处处掣肘他,想将他从这个位置拉下去。
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吗?
他想不通。
皇帝张了张嘴,“朕……”
“朕……姜大人玩忽职守,没有第一时间掌控松木县的疫病,害得松木县全县上下数千人惨死。”
“朕宣布,判姜大人于三日后处死,其家眷流放,家产充公。”
皇帝的脸色是掩饰不住地浓浓倦色,他何尝不想保自己的亲信?
可松木县疫病死的不是一两个人,不是七八个人,是数千人,是全县上下所有的人,数字如此之庞大,惊世骇俗,前所未有。
他若不严惩,难以平民愤,难以堵众生悠悠之口。
姜大人在跪下去的那一刻便面如死灰,如今被宣判,他顿时瘫在了地面上。
定安望着他,上朝之前问过知彰那个小丫头,如果杀了姜大人,她会不会伤心难过时,知彰是这么回答她的:“在父亲纵容弟兄谋算我的才华时,他已经不配为人父了。这句话是王大人说的,如今我想告诉陛下,我也是这么想的。”
“陛下不必为知彰挂怀,当日我敢站出来,就没再把他当我的亲人。”
递信的臣子眼尖的发现那封信还没有被拆,他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男帝挥了挥手,不容拒绝道:“下朝吧,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几个呼吸间,他看起来仿佛是老了十岁。
在这个定安这个角度看去,他仿佛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瘫在椅子上的。
定安心中冷笑,这点打击就受不住了?
皇帝还不知道的是,城门处此刻有马蹄声哒哒响起,由远及近,急促如战场上的冲锋的鼓声,路过时扬起了一片呛人的灰尘,令人闻之就知大事不妙。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句:
“八百里加急!通通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