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篇之姜去寒(六)
寻常医者,可以治很多病,不管是风寒暑湿燥火,还是寒热温凉,亦或是跌打损伤,只要他们能治的,他们就会尽力而为。
唯独无法治疗女子独有的疾病。
女子与男子身体构造不同,而医者一职又多由男子担任,迫于性别大防,男子对女子的身体了解甚少,患病的女子也羞于将病情如实告知医者,只能苦苦挨着苦痛,姜去寒因此而生。
起初,姜去寒只是想做一个医者。
她觉得,若是人间有神仙的话,唯有医者称得上,不仅仅是医者可以治病。
医者知晓气血如何在体内沿着经脉巡行、五脏六腑为何分有阴阳、草木虫鱼为何可以弥补人体内所缺失的东西。
这时,她听见了一道声音,这声音让她从书中擡起了头,让她将目光投了过去。
她看见孩子胎死腹中、胞宫坠落体外、她看见本该巡行七天的经血,不知何故连续不断,病患最终血枯而亡。世上名家医案千百本,记录的病例上万种,可这上万种里面,没有一字一句提及到姜去寒亲眼看到的这些东西。
母亲说,“这是女子带晦,上天特意惩罚她们的。”
姜去寒疑惑:“女子做了什么错事吗?”
母亲也回答不上来,她叹息一声,无可奈何:“自古如此。”
这时的姜去寒仍旧只是想做一个医者。
不一样的是,她感觉到自己沉寂了十几年的血液不断地沸腾着,血泡一个挨着一个往外涌着,像是要咆哮些什么。
她学习医术,不就是想做神仙才能做的事吗?
现在,她的眼前就有一个机会,一个不仅仅可以当神仙、还可以让所有神仙都侧目和默叹的机会。
以前没有人能治得了这些疾病,那就让她来医治,让她来填补医案上关于女子疾病的空白。
——为那些女子寻得一个让晦气远离身体的方法,挑衅设下惩罚的上天,岂不是比当神仙更快哉?
她研读医书,尝遍百草,嗅得五味。
暗中也曾化身男子上街行医,奇怪的是,她医治的女子,尽管病情有所好转,但远远不如她的预期,她医治的男子,病情却正如她预算的那般。
这让姜去寒十分不解。
她翻遍身边的所有典籍,读过架上所有医案,终于找到了答案——
这些典籍医案,都是男子撰写。
上面的病例,患者多是男子,只有零星几个患者是女子。而那些女子的病情也如她遇见的那般,不如人意,撰写者对此批注说:“皆女子生来带晦,草木有情之品不愿入其体也。”
带晦。
自出生到现今,这俩字姜去寒听过很多次,也见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产生浓烈的怀疑。
恰在这时,经期如约而至,不知为何,这一次却伴随着隐隐的疼痛,这疼痛初时轻微,随后越来越重,一阵一阵,犹如潮水裹挟着走石汹涌而来,姜去寒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姜去寒心中隐有所悟。
同样的病症,肥胖的男子和瘦弱的男子,所用的药都不一样,更何况男子和女子,这种生理上有着差别的两个人。
用药除过需要考虑病因之外,还应考虑这种差异。
以往的医书上没有记载过这一点,后人也因性别之防没有察觉,所以他们顺理成章地,将自己医术的不高明改写为女子天生带晦。
知道了缘由,姜去寒面对病人时依旧会生出无力感。
她面前展开的是一本空白的书,无史可鉴,无古可考,只能由她一个人在黑暗中慢慢摸索,然后将所得全都写在上面,再传给后人。
而她作为闺阁小姐,遇见的病人屈指可数,想要完成这一切过于困难。
直到婚后才改变了这一切。
以往除了母亲以外,不能隐私告诉别人的屏障,在这一刻自动破裂。
她与亲朋往来,与侍女仆人交谈,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病例,她将这些都记录下来,细细研究,一直困扰她的难题终于有了进展。
她利用这些进展,治好了这些患者。
为了收集病例,姜去寒让这些患者告知别人,若有疑难杂症,皆可找她。又担心有些贫苦人家不敢前来,暗中又放出了不收诊金的消息。
此刻,就在九湘准备松开姜去寒和柴升阳的绳子时,曾经被姜去寒医治过的病人一个看着一个,陆陆续续地站了出来。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等男县令回过神时,眼前稀稀拉拉地站了几十个人。
她们似是没做过这种事,也没有受过这么多人打量的目光,个个都低着头,更不敢多说一句话。
昨夜莫婉玉登门时,她们有着种种顾虑,不肯在请愿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可是在这一刻,看见把她们从苦痛中带出来的姜去寒即将死去时,原本是前来送行的她们突然觉得不忍。
姜去寒看病不收诊金,那些男大夫不愿治的病她都能治,遇到穷人时反而赠钱让她们去买药。
她们不知道姜去寒这么做是为了收集病情,但她们身体上的病痛得到了缓解,她们切切实实得到了好处,在她们看来,姜去寒是世上最好的人。
她们同莫婉玉一样,不知道姜去寒被抓的真相,只以为是姜去寒的医术被错认成了妖女。
既然莫婉玉无法救下姜大夫,她们一起,或许会成功。
有人低声哀求:“县令大人,您行行好,放过姜大夫吧。她用的不是妖术,是医术,曾经我被病痛困扰,是姜大夫出现,将我从苦痛中救了出来。”
在她之后,又有几个人怯怯地为姜去寒求情。
大部分人都垂着头,瑟缩着身体,面容憔悴,衣衫破旧,没有像出声的几个人一样去求情。
这不怪她们。
跟着谢红叶一路驰骋的九湘,十分清楚这些无钱无权的贫苦百姓有多畏惧当官的人,能为了姜去寒做到现在这一步,已经是她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这一幕令姜去寒心生动容。
她是医者,治病时需要观看病人的面容,凭借着近乎过目不忘的本领,站出来的大部分人她都认了出来。
她知道这些人叫什么名字,也想起她们曾经得了什么病,现在她们的身体可有恢复。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姜去寒素未谋面的人。
这些陌生人并没有受过她的恩惠,却也站在了这里。
就在姜去寒观察她们的时候,跪下的人还在陆续增加着。莫婉玉也没想到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之时,事情还有新的变化,这顿时给她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喜色。
莫婉玉再次看向县令,声音中多了几分底气:“大人,我们都可以证明,姜去寒姜大夫是一个医者,不是妖女。”
“在我难产而其它大夫都束手无策之际,是姜大夫将我和我的孩子让我们活了下去,只是她的医法与寻常大夫不同,这才会被我丈夫误解为是妖怪,请大臣明察。”
男县令一听,忙后退两步,蹙着眉,仿佛遇见了什么晦气的事情。
那些衙役也跟着男县令的步伐往后退了两步,与男县令不同的是,他们看向莫婉玉的目光中还带着戏谑。
莫婉玉的丈夫在这一瞬间突然现身,他涨红了脸,对着莫婉玉劈头盖脸道:“我怎么会娶了你这么一个贱人,生孩子的事情你都要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你把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气死他了,自觉丢脸的他本来没想站出来的,谁知道这个贱人居然连生孩子这么隐秘的事情都广而告之,以后别人该怎么看他。
说罢拽着莫婉玉的胳膊就要带她走,莫婉玉无力挣扎,也没有人阻拦。
九湘大怒。
她不明白这种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也不明白莫婉玉说出难产之后,那些人避她如同避如灾祸一般?
在她的潜意识里,这明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并没有到不能宣之于口的地步。
眼见莫婉玉在挣扎中脸色更加苍白,九湘干脆利落地将人救了下来。
莫婉玉的丈夫没有察觉到有恙,又伸手来抓。
气头上的九湘见状用力踹了他一脚,后者一时不备,被踢了个正着,扑倒在地。九湘上前几步踩在了他的胳膊上,稍一用劲儿,原先抓着莫婉玉的那个胳膊断成了两截。
九湘冷漠道:“这一下,是为你的妻子,你在她难产时不管不顾,愧对你们的夫妻情意。”
话音刚落,在脚起脚落间,众人再次听见木头断裂般低沉的声音,莫婉玉的丈夫忙看向自己另一个胳膊,遭逢剧变的他甚至忘了痛号。
九湘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这一下,是为了姜去寒,你心思不正,污蔑一个医者。”
就在九湘想要继续动作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响了起来。
发出尖叫声的不是莫婉玉的丈夫,是男县令,看到这一幕的他跌落在地,一只手撑在原先茶水倒落的地方。
隐隐间,他觉得昨日受到击打的眼眶又开始泛疼,慌乱之下他忙用手去揉,随着他的动作,修饰在上面的水粉随着沾了水的手的擦拭而凝结成黑色的泥,青不是青紫不是紫的眼眶也露了出来。
这时他才想着大叫:“妖怪,妖怪又出现了!”
身边的衙役没憋住笑出了声,妖怪是很可怕,可男县令看起来更好笑一些。
比起姜去寒,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妖怪。
若是搁平日,男县令肯定要将这个衙役抓起来重重打一顿,可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感受到妖怪作恶的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快放火!烧了那个妖怪!”
心急的他话音刚落,又连忙催促:“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她已经迷惑这么多人了,再耽搁下去,她还会迷惑我们所有人!”
九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么多人一同求情的结局是将姜去寒推向更高的妖女之位。
是了。
也只有这么多人一同站出来,才能造就原书中所描写的姜去寒——
拥有着可以亡国的诡异妖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