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篇之姜去寒(二)
姜去寒戴上遮挡面目的帽子,又进入了浓郁的夜色里。
蟋蟀的歌唱一如来时,瓦片上的野猫卧在了墙壁上,琉璃般的绿眼睛慵懒地看着躲藏在墙壁下缓慢前行的两个人,似是好奇这二人究竟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情,才如此怕被人瞧见。
在只有脚步声的世界里,柴升阳率先打破了这片宁静,她唤道:“小姐。”
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应答,柴升阳微微侧头,眉眼柔和:“你还记得你医治的第一个病人吗?”
“嗯?”
小女孩的模样在记忆深处清晰可见,触及到心底的柔软之处,柴升阳弯了弯唇,“我在想,这世上怎么会有小姐这么大胆的人。”
“那日有病患上门求诊,病情很急,其它药馆都拒绝接收,这才到了咱们医馆。可惜老爷去临县看病,需要三两天才能回来。大家都以为此人必死无疑。”
“没想到当时只有十岁的你站了出来。”
十岁上下的姜去寒最喜欢在药馆里上下乱窜,一会儿去看药材如何炮制,一会儿抓几颗乌梅塞嘴里解馋,尝一尝黄连是不是如书中所说的那般苦涩。
然而就是这样的姜去寒,在众人束手无策时站出来说:“我能治。”
谁会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治病?
众人只当她是胡言乱语。
柴升阳缓缓道:“同在场的人一样,我很是惊讶。可是,你是小姐,你读过很多书,学过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你说能治,就一定可以。”
当时姜去寒想给患者扎针,所有人都当她是玩闹心起,更没有人当真。
可偏偏,姜去寒做到了。
姜去寒好像不是很乐意听到这些往事,她语气淡淡:“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了?”
柴升阳停了下来,转身看向姜去寒。
自十岁那年,姜去寒治好了那个病人开始,众人看向她的眼睛不是感激,而是愤怒。
时隔多年,柴升阳仍然记得当时的自己面对这些愤怒时有多么害怕,仿佛姜去寒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
他们把姜去寒关在了柴房里。
柴升阳本以为老爷回来后会改变这一切。
不料,老爷、也就是姜去寒的父亲问诊归来,知道这件事,脸上浮现的是如出一辙的愤怒。
老爷怒骂自己的女儿:“谁准你偷学的?”
她们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女子是不能行医的。
姜去寒是小姐,不能做任何抛头露面之事,也需要注重男女大防……
更重要的是,柴升阳叹了口气:“老爷跟你说,女子生来带晦,哪个女子习得父亲的技艺,将来一定会为家中带来灾祸。”
“你信了。”
姜去寒信了父亲的话,她不希望这个家因为她的行为而带来灾祸。
她放下喜爱的医书,跟随父亲请来的老师,开始学习女红,学习一个小姐应该做的事情。
直到姜去寒得知家中侍女胸前生疮,却因羞于问医而溃烂腐臭,直至死亡。
直到她得知姨妈自产后开始,每逢经期便淋漓不尽,几年下来,气血亏虚,缠绵病榻时日不多时,那些医馆里的男医者仍旧拒绝问诊。
他们说,“宁医十丈夫,不医一妇人。”
这时的姜去寒隐有所悟。
柴升阳接着道:“你那时问我,为什么要注意男女大防,生命难道比这些所谓的规矩还重要吗?
一直以来在姜去寒心底积聚的愤怒,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关口喷发。
姜去寒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医者,不应该有一颗大慈恻隐之心吗?不应该普救含灵之苦吗?不应该视万物众生平等吗?为什么女男大防能排在这些事情之前?”
“为什么不准我学习医术?仅仅是会为家中带来灾祸吗?”
“我不明白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
“会为家中带来灾祸又能如何?家中上下不过十口人,一个医者日后能救的,是上百人、是上千人,这种切实可见的东西,难道不比虚无缥缈的灾祸更重要吗?”
愤怒之余,姜去寒的余光捕捉到了绣篮里的剪刀。
她伸出手,抓起剪刀,毫不犹豫地绞烂了绣好的纹路,撕碎了裁好的布料,又一鼓作气将搁置在一边织布机推翻在地。
在乱糟糟的线团里,姜去寒喘着粗气,眼睛却炯炯发光,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
“我要学医。”
既然男女大防不可破,那她就专为女子治病。
那些无法告知男子的隐秘病情,那些男子不愿意医治的隐秘病情,都交给她。
即便身在暗处,眼前的姜去寒身上也泛着点点光芒。
柴升阳难掩骄傲:“自十岁那年,你救的第一个病人开始,后面陆陆续续地,遇见了很多病人。面对这些病人,不管出身如何,你都冒着生命危险尽自己所能,治好了她们的病。若非……若非你的身份不能暴露,你治好的人只会更多。”
“她们遇见你,是她们之幸。”
终于知道了柴升阳想说什么的姜去寒哑然失笑,在柴升阳面前,姜去寒无需掩饰自己的愧疚和不安:“我确实是在想,曾经的我有没有像今天一样,误诊过哪些病人。她们或许还有生还的可能,却被我的一句话而葬送。”
柴升阳安慰道:“大罗神仙也有束手无策的事情,而你只是一个凡人,凡人哪里可以令死人复生,令白骨如生。你以前说,你是医家,肩负治病之责,但终究不是神仙。行医济世,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
“这世道对女子如此艰难,而你又以女儿身,做了这么多事情,已是不易。”
二人慢慢前行,墙壁遮挡了她们的身形,影子穿梭在脚下。
姜去寒道,“你说的对,我的想法有点钻牛角尖了。”她话题一转,“那妇人有点可怜,明明是在鬼门关走一遭的时候,她的丈夫却弃她而去,幸好母子二人都平安无事。”
说到这里,姜去寒想到了更重要的事情。
“今天出现在那儿的女子有些面生,以前没有见过,但她的医术着实高明,仅仅几个动作,就将那个孩子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姜去寒更想知道她使用的是什么方法,她又能否习得,若是可以习得……姜去寒看着自己的双手,声音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明日我写个帖子,问一问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什么女子?”
柴升阳一头雾水。
姜去寒解释说:“就是让那个孩子转死为生的人。”
“当时房间里除了你我还有那个产妇外,还有一个人。”姜去寒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后来妇人挣扎剧烈,是她上前帮我压住了妇人的双脚,我才得以继续。”
见柴升阳面色古怪,她有些诧异,“你不记得了?”
房间里分明只有她们三个人!
姜去寒将孩子从妇人肚中取出的方法过于血腥,在进去房间前,提前告知了一众仆人,治病期间不允许任何人闯入。
一是怕吓到她们,二是怕她们出去乱说,为姜去寒带来麻烦。
这些人十分乖顺,得了警告的她们确实没有迈入房间。
柴升阳在脑中仔细回想,依旧没能捕捉到第四个人的影子。
她错愕道:“那个孩子,不是自己活过来的吗?”
“嘎吱。”
一截树枝不知道在谁的脚下断开。
主仆二人默契地停下了脚步,她们互相对视,尽管隔着遮挡面目的纱巾,依旧能捕捉到对方眼中的惊讶。
姜去寒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是。”
她在脑海中回忆着九湘,“那个女子衣着奇怪,不像是我们当地人……我亲眼看见她将双手叠放在那婴儿的胸前,上下按动,那孩子随着她的动作恢复了生息。”
“好像……她的手在引导着孩子的心、在教它如何跳跃。”
“你能看到,我却看不到。”
为缓解周遭的恐怖气氛,柴升阳藏下心中的忐忑,干笑两声:“莫非是被你的真心所感动,想要教你医术的山野精怪;又或是哪路神仙?下凡来指点你了。”
柴升阳等了半晌,没等来姜去寒的接话,她擡起头,却见姜去寒直勾勾地看着她身后的地方。
她转过身,身后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姜去寒却惊喜道:“是她。”
柴升阳背后一寒,她僵硬着身体再次转过去,眼前除了沉睡在夜色里的房屋之外,没有任何东西,就连野猫都没看见一只。
“没……没有啊。”
不等柴升阳说完,姜去寒绕过她,向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走去,脚步因为心中藏着的惊喜而显得凌乱,全然没有平日里的镇定样子。
随后姜去寒站定,对着面前的空气问:“请问你是什么人?”
柴升阳迅速上前,以一个保护的姿势站在姜去寒身边,眼睛如利刃般四处寻找着,神情警惕,生怕姜去寒会受到危险。
柴升阳看不见,姜去寒却看得分明。
站在她们眼前的,分明是用奇怪医术救了那孩子一命的九湘。
自她们救了妇人离开小院后,九湘一直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也听到了她们的谈话。
偷听被抓包,九湘一点也没觉得尴尬,她语气坦荡:“我是九湘。”
想到二人之前的谈话,九湘玩闹心起,她神秘一笑:“是山神大人让我入世俗,来指点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