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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之后,柳如是开始配合着治疗。
落霞院里的药罐子都没有停下来过,每日黑乎乎看不清里面到底有什么的药汁继续往柳如是的嘴里送。除此之外,四位大夫联合在一起,用尽了各种手段,柳如是脸上的生机还是如同潮水般不断消逝。
她就像是一株突然失去了根脉的鲜花,无论用上什么样的保鲜手段,还是会不可抑制地枯萎。
姜若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消瘦地这么快,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柳如是几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也不是刻意地不吃去为难自己的身体,实际上哪怕她真的塞不下东西,只要是女儿递过来的汤饭,她总是会含笑着吃完,却会在女儿出去的一转眼,吐得一干二净。
一开始吐出来的都是食物,然后是黄褐色的胆汁水,最后开始吐血。
姜若意外发现的时,在门口听着里面不断传来的呕吐声,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柳如是后期陷入昏迷当中,清醒的时间更加少。
难得十分晴朗的午后,她略有些精神。只是她现在的视力已经十分模糊,依稀辨认出屋内有两个人,开口问:“淮安也在吗?”
“回来了,娘。”顾淮安听到她提到自己的名字,从旁边的凳子上站起来,走过去半蹲在床边。
“你不是有事吗?忙得话不用过来看我了。”
顾淮安这段时间很忙,时常会出门。
皇上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今年的元宵宴直接缺席,由太子代入主持。京城中人心浮动,不少人认为这是一个太子要上位的信号,原本摇摆不定的某些朝臣也靠拢过去。
实际上,他和三皇子分析一番,觉得皇上的病情未必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
现在大周境内虽然平稳,可边境处仍旧蠢蠢欲动,就比方说才做过交易的科罗什部落,可是随时等着大周虚弱再冲上来狠狠咬下一块肉。
为了让社稷平稳,景丰帝定然要安全平稳地将手中的权力交到下一任帝王手里,而不是这般不出面让底下的人胡乱猜测。
那皇上现在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在坐钓鱼台,看着谁先忍不出出手,再狠狠斩下不安分的人的头颅。
所以他们还是选择按兵不动。
当然这也不是没有风险,万一皇上就真的是病了,他们就会比旁人失去许多先机,不得不为自己留一手。
顾淮安并非全能之人,三皇子对官场终究了解不如他透彻,许多事要他亲自去处理。姜若现在快到了临盆的日子,柳氏病重随时会有危险。
面对这样的情况,他难免分身乏术,也着急上火,大冬天也起了一嘴的燎泡,连带着整个人都瘦下去一圈。
可他必须还得撑着,一有时间便回来回来照顾柳氏,让姜若在旁边能休息一会。
“不忙,接下来会留在府中很长时间。”顾淮安心里盘算着,三皇子也该要和文臣接触,便在心里将剩下来的活都算在了三皇子的头上。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姜若不方便的话,这段时间我在,我去做。”
柳如是停顿了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最后说:“我想见见杜家的人。”
“我这个身体不争气,怕是回不去了。你帮我给杜家带个话,叫他们来看看我吧。”
这句话一出,姜若的脸色就变了。
顾淮安看向坐在床边忍着泪的女子,伸手握住她的手,答应下来,“好。”
郎溪离京城大约两三日的车程,顾淮安派人快马赶了过去,三日之后杜望春和杜遇山就先赶过来了。杜老爷这次也来了,不过因为年纪大受不了颠簸,便后一天同杜夫人、杜遇勉母子一起赶到。
看到柳如是消瘦的模样,杜夫人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
她用帕子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儿声音,缓了很久都喘不过气来。
她和柳如是原本就差上一些岁数,再加上这些年柳如是心智近似孩童,她几乎就是将柳如是当成女儿一般照顾。
“你……你早该告诉我们一声。”
“没想到而已。”柳如是费力地摸着,最后抓到她的手,“我其实挺好的,今日早上还喝了半碗燕窝粥,岁岁亲手给我做的。”
她只听见俞氏压抑的哭声,宽慰着:“嫂子,我真的挺好的。”
俞氏半晌道:“嗯,我知道。”
“大哥他们呢?”
“都在外面,等会儿就进来,爹也来了。”
“让他们都进来吧,我想见见他们。”
杜家人随后就进来了。
杜家大爷杜望春最是多愁善感,见到柳如是的第一眼就红了眼款,连忙擡起袖子擦了擦。杜遇山对这位婶婶的感情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别开眼去,眼角泪意浮动。杜遇勉也知道些事,感受到周围沉闷的气氛手足无措地站着。
而杜老爷子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一言不发。
他年纪真的大了,头发花白,身上的皮肤如同枯枝一般皱在一起,象征着时间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在接受身边长辈、爱人、友人甚至是孩子的一个个离去之后,他的脊背也不复当初的挺拔,蜷缩着像是茍活下来的元龟。
说起来他真的活得够久了,怎么还不死,占了孩子们的阳寿。
柳如是前几日精神都不大好,今日却突然来了兴致,一一问过杜家人的境况。
等到了半下午,她第一次强烈地要求要起来,由着杜夫人替她换了件黛蓝色的襦裙,稍微将头发盘了盘,挽成简单的发髻。
她还参加了晚上的筵席,反常地吃了很多很多东西。
饭后,众人就坐在侧厅陪着她聊天。
她说起了从前的事情。
她说自己年少时活泛得很,跟着师兄们一起爬树就摘鸣蝉,下水摸鱼被娘亲逮了正着被狠狠训斥一番;她说自己读书时学问不错,书院里的先生教一遍东西她立马记得,有一次会考她还得了第一;她说她及笄了胆子仍旧大,会偷偷和人出去一起喝酒,会偷偷去淮河畔看那些所谓才子佳人的戏码……
她说:“其实我这辈子都过得挺好的,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杜老爷子没忍住,眼泪从皮肤的缝隙里溢出,“孩子,是我们杜家对不起你。”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们已经做的够多了。”柳如是说。
只是下辈子,她不想再嫁入杜家了,不想再嫁给那个自己第一次偷跑出去喝酒就抓住她的少年了。
她能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的眼泪,费力擡起手,摸了摸女儿的脸,“岁岁,不要难过。”
有时候她觉得命运对自己温柔又残忍。
温柔的是,她的女儿还活着,比她想象中要更为出色。残忍的是,它让她遇到了岁岁,却不肯给她们更多一点相处时间。
也罢,或是是她贪心了吧。
她最终释怀。
拍了拍女儿的手,开始给她的岁岁哼江南小调。
哼那一年的雨水杏花,哼她的无忧无虑的过往,哼天水河波光粼粼的晚霞,哼她遇上的……
算啦,还是不要遇上吧。
柳如是最后还是走了,走得那天晚上,京城开始下起雪。
后事在安王府办的,因此有不少人前来吊唁。
安王没说什么,反而问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
杜家的人都在,还有顾淮安跑前跑后置办丧事用品,暂时没什么需要帮得上忙的地方。
唯一叫人担心的是姜若的身体。
在柳如是走的那一晚,她哭到惊厥过去,还是陈大夫在身边守着及时施针,才没有早产。
可姜若从那天晚上哭过之后,就没有再哭了。
她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去做,守灵、选寿衣、选灵柩,选墓地,她都亲自去做。她也没有亏待自己,三餐按时吃,不能吃荤腥就喝些燕窝之类的补品,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她知道哭没有用,只会让娘亲走得不安心。
正如柳如是想体面地离开一般,她也想好好地送她最后一程。
可她越正常,越叫身边的人担心。
尤其是她现在瘦得可怕,四肢没什么肉,只有肚子是圆滚滚的。每每看着她瘦弱的身体跪在灵堂中时,旁边的人心都会猛然一跳。
杜夫人瞧不下去,劝姜若劝不动之后,找上顾淮安让他去说两句。
顾淮安也着急,他安抚好杜夫人之后,却没有再去劝姜若。
让她在这种时候保全自身,对于一个女儿来说是件无比残忍的事。
他能做到的,就是时时刻刻陪在她的身边,尽量将所有的事情提前都安排好,让她在任何需要自己的时候都能够看到他。
来吊唁的人不少,让顾淮安意外的是,韩宴之也过来了。
他沉默地上了一炷香,看着跪在旁边的姜若欲言又止,最后没说什么直接离开了。
三皇子听说之后,也带着三皇子妃一起过来祭拜。
他原本就和姜若有几分交情,见到姜若这样心里也不落忍心。
同顾淮安一起站在旁边说话时,努了努嘴,示意她看向姜若的方向,“真这样,你也不怕出事?”
“大夫一直在守着,产婆和奶娘也安排好了。”顾淮安靠着背后的柱子的上。
他这段时间也瘦了不少,轮廓更加分明硬朗,瞧着清清冷冷的。他长身靠着,一条腿曲起往前伸,看向女子的目光陡然变得温柔,同官场上那个杀伐狠绝的安王世子截然不同。
“她想做便做吧,若是不让她办完,她只怕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他无奈地苦笑着,“没办法,只能随着。”
三皇子浑身抖了抖,觉得这么深情委实不符合他。
不过他临走的时候说:“这段时间事,我都处理了。不过两边都在打擂台,盐税的事又被扯了出来,王家在这里面捞了不少钱,定是要保下的。王国公的大儿子正和王广陵不对付,最近听自己幕僚的挑拨,准备将王广陵推出去,就是不知道皇后这次还能不能压得住。”
“啧啧啧,”他意味不明地感叹了两声,提醒到:“你照顾好她吧。”
顾淮安点点头。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三皇子没有在留多长时间,很快带着傅珠宜一同离开。
只是在上马车时,他意外瞥见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穿着最简单的素衣,静静站在安王府旁边巷口的死角处朝着安王府看。他的脸上、肩上落满了雪花,将自己活成了一尊雕像,要是不注意都察觉不了。
经常出入后宫三皇子一眼就认出来,这是皇后身边的容公公。
他挑了挑眉,继续上了马车,并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