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雾 作品

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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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得很晚之后,一群人才回自己的房间歇下。

姜若行动不便,只能由着男人将自己的外衣脱下。

顾淮安将腰带上挂着的平安扣拿下来,递给她看,“不是说一个都没做好吗?我觉得这个平安扣很好看。”

“不是我的,”姜若也快错乱了,但是又很快想起来,“应当是我娘亲做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她接过平安扣,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

柳氏做的平安扣要比墨竹教得复杂很多,成结的地方被仔细系紧。她睡着之前还看了一眼,平安扣才做了一半。趁着她睡着的功夫,柳氏在被她靠着肩膀使不上多少力气的时候,仍旧一直没停才能将平安扣做出来。

她头一次知道,原来被人满身心地惦念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很爱你。”顾淮安走到她身边说。

在之前他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姜若听到之后总是会打岔过去,心里则是不能肯定。

年少时不曾被偏爱过的孩子,会在后来接触到每一份爱意时,诚惶诚恐。

而这一次,她笑着将平安扣握紧,低下头露出个恬淡的微笑,肯定道:“是啊,所以她对我特别好。”

如果时间可以停留的话,姜若希望它能一直停留在这个喜庆的节日。

在这一天,她的人生几乎达到了圆满,有深爱着自己的娘亲,也有要携手走过一生的伴侣,也有即将要生产的孩子。

所在乎的人,几乎都在她的身边。

可时间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意愿停留,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动。

过了初七,安王府也逐渐恢复了正常。

在一日早晨用饭时,柳如是提出想要告别。

“你就留下来吧,我马上就要生产了,府里没有一个主事的人。”姜若说话比从前自在很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擡头正想要说什么时,浑身的动作僵硬住。

在柳如是疑惑的神情当中,她全身不可抑制地开始发抖,强行撑着身体站起来,嗓音因为惊惧而破音,“徐嬷嬷!”

柳如是很想上前去扶一扶她,问她怎么了。可在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使不上一点力气,眼前都开始有几分晕眩。

她擡手摸了摸鼻子,触手就一一片粘稠的液体,入目是刺眼的猩红。

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就感觉到有人将自己抱住她,捂着她的鼻子试图要去阻止不断往下流淌的鲜血。

年轻的女子还没经历过这些事,嗓音紧绷慌乱,还试图安慰她。

“娘亲,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她很想安慰女儿,说自己没什么事,让她到旁边好好休息,自己缓缓就好了。可脑子里袭来一阵阵眩晕,她徒然地张了张唇,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紧接着,眼前就是一片漆黑,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姜若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失去力道,慌乱直接往心里面钻去。她攥紧自己的手,指甲深陷入肉里带来的阵阵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见到第一个赶过来的芙蓉,她咬着牙说:“快去让人请陈大夫,让徐嬷嬷过来。”

芙蓉圆圆的脸看到一片血迹被吓得腿软,慌神走不动路。

“还不快去!”

“哦哦!”芙蓉这才回过神,忙不叠往外面跑。

陈大夫这段时间都在府上,来得很快。见到柳如是浑身的鲜血之后,他的眉头狠狠跳了跳。

“刚刚是什么情况。”

“我们才坐着好好说着话,突然我看见她的鼻子开始流血,等我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就已经昏迷不醒了。”

“没吃过什么东西吧?”

姜若很快摇摇头,“没有,她饮食上一贯很注意。”

陈大夫点点头,瞥了一眼她的肚子,“你先去偏厅等着吧。”

芙蓉被吓到了,可她这时候更怕姜若会出事,忍不住出声劝说道:“陈大夫在这里一定会没事的,我们在这里还碍事,先去外面等着吧。”

能察觉到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姜若深吸了一口气,也没再耽搁,被芙蓉扶着往外走。

众人也松了一口气。

坐府的葛大夫也被请来替姜若把脉,只说让她放宽心,安胎药很快就熬上了。

姜若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神情呆愣地坐在圈椅上,任由墨竹拿来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手。

她的手上有很多很多的血,都是柳氏的。

很难想象柳氏一个那么瘦弱的人,居然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可是人的衰败从来都不是突然的,柳氏之前就应当病得很重,只是所有人都一直瞒着她,同她说柳氏的病会逐渐好起来。

现在,只是瞒不住而已。

陈大夫用针封住xue脉,止住血之后让人去熬药,而后才出来在偏厅等着。

看到陈大夫走出来,安静了很久的姜若扭动着僵硬的身体,转过头去问:“大夫,她怎么样了?”

“还好,就是最近冬日太冷,屋子里炭盆点得太久,人有一点内火。”

姜若盯着他的脸,黑漆漆的瞳仁像是深渊般,盯得人的额头直冒汗。

在陈大夫忍受不了这种压迫想要出去喘口气时,她才慢慢开口,“我想要听实话。”

实话谁敢同她说。

柳如是不许,世子爷也不许,万一她听到真相知道什么好歹,首先被怪罪的还是他。

陈大夫从来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垂下眼含含糊糊准备带过去,就听见女子温温柔柔的声音。

“陈大夫,你说我要是现在同你起争执,突然动了胎气怎么办?”

陈大夫怔住,擡眼就看见安静坐在圈椅上的女子。

她穿着素净的蜀锦衣裙,除了一条用锦丝打成的平安扣,全身再没有一点首饰,显得整个人十分柔软,似乎随便都可以欺负。

偏生她的眼是凌厉的,圆润含湿的眼定定地看着他,衣襟上发褐的血渍给她增添了几分气势。

姜若声音轻慢,一字一顿道:“我想知道她的病情。”

陈大夫犹豫了下,最后还是说了实话。

“她原本中的毒就霸道,伤了根本。这么多日来的针灸和汤药,也仅仅是延缓毒素进入心脉的速度,治标不治本。”

“她一直不太愿意治疗,平日只用些保本的方子。”

“现在毒素开始发作,先前她就有咳血的症状,这次一下子爆发出来。”

“现在问题有些棘手,可能……可能……”

陈大夫可能了半天,看着面前女子的脸逐渐变得惨白,终究还是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柳如是为什么不愿意治疗,是因为治疗的话面上会带上病容,就会彻底瞒不住。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将能教的都教给女儿,再在撑不住之前静悄悄在女儿的生活中退场。

她将所有都算好了,唯独没有算对自己会提前发病。

姜若觉得自己的脑袋成了一片混沌,充斥着许多惊讶、恐惧、后悔等诸多负面情绪,压得人都快要喘不过气来,甚至开始有作呕的感觉。

逐渐后脑开始发热,手心也开始冒虚汗。

嘴唇变得无比干涩,她艰难开口,“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现在只能说全力医治,但是后续情况,那得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正午的光太过热烈,就算透着一道窗户,依旧明亮地叫人头晕目眩。

她身体晃动了两下,又很快坐正,转头看向门口的方向,不说一句话。

顾淮安下午接到消息就立即赶了回来,他身上带着寒气,顾不得太多解开大氅之后就坐到姜若身边。

“岁岁。”

姜若坐正的姿势维持了很久,以至于擡头时脖子都有点酸痛,眼里泛起潮意,“我娘她生病了。”

“我知道。”顾淮安看着她瓷白的脸,心中一疼,将她抱在怀中,温声说道:“别怕,我已经请了太医过来,让他们一起给岳母看看。”

他的肩膀好宽啊,能够将她完完全全地笼罩在怀中,将那些看起来明媚却丝毫没有温度的阳光都挡在身后,侍隔离出一方小小的温暖地方。

姜若僵硬的手慢慢攀上他的肩膀,将自己的脸埋了进去,声音无比沉闷,“可是她病得好严重。”

“没事,我们有大夫,还有最好的草药。”

她感觉到落在自己背部的手在轻轻拍着,像是哄孩子一般。

可是她不是孩子了,她知道,柳氏这一次的病真的很要命。

她闭上眼,将那些汹涌的泪意又逼了回去,平复好情绪之后才松开他,继续等大夫的回答。

这次一同过来的还有陆院首和另外两位太医。四个人一同替柳如是问诊,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保命的法子。可四个人商量了很久之后,也只是说先试试看,谁都没有把握。

姜若并没有离开,坚持留下来照顾柳氏。她让墨竹打来热水,替柳氏擦头上冒出来的虚汗,在墨竹的帮助之下,替她将汗湿的衣服换下。

做完了一切之后,她就坐在凳子上静静守着柳如是。

冬日很少能见到晚霞,天际一下子从亮亮堂堂没入到黑暗中,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而在入夜之后,柳如是才渐渐从昏迷当中醒过来。

她失了血,身体虚弱,连带着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过了很久才看清不远处坐了一个人。

姜若察觉到动静,连忙起身叫来了陈大夫。

屋内又是一阵忙乱,等陈大夫来看过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之后,姜若又让人端来些容易克化的汤羹,喂柳氏喝下去。

“大夫说,要一直喝药,后面就能好。”姜若搅动着碗里的汤羹,让汤羹冷却些,再舀了一勺给柳氏,“淮安已经去打听,看什么地方有擅长解毒的大夫。你且放宽心,好好养病就成。”

“你都知道了?”

姜若低着头,看向手里的碗,语气不明问:“是不是没有这个意外的话,你就打算一直不告诉我?”

柳如是没有回答,可这恰恰就是一种回答。

她不至于分不清好歹,知道众人瞒着她也只是出于对她的担心。女子生产本就是极为艰难的事,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只是,她轻声说:“你应该让我知道的。”

她拿了干净的帕子,替柳如是擦拭,低着头看不清任何的情绪,“你担心我,我也会担心你,我的担心并不会比你少半分。”

“我们之前已经错过太多时间了,就听大夫的话,好好治疗好不好?”她擡起头时,眼眶中泛着泪光,却笑得温柔好看,“我想和你有很多很多的以后,想一直做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