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跪伏在地的初九,只是蹙了蹙眉,眼中清明依旧,连半声闷哼都未发出。
“三十五!”张涛不自觉地跟着差役喊出了声,随即意识到失态,连忙甩袖子掩面咳嗽两声掩饰尴尬。
他板起脸喝道:“堂下有何冤屈,速速禀来!”
初九身形纹丝不动,但三十五记重杖非同小可。
她只觉后背一股刺痛,却仍是利落地翻身跃起,上前抱拳道:“家兄谢蕴安乃翰林院修撰,遭翰林院郑障受宋逸羽指使,诬告篡改文书,现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恳请大人明察。”
又是这个宋逸羽!张涛心里暗暗叫苦,这宋家怎么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了?
他面上却不显,沉声问道:“可有实证?”
初九目光灼灼:“那被篡改的文书就是铁证。只需将文书与家兄平日字迹比对,立见真伪。”郑障对付谢蕴安觉得轻而易举,根本不会在伪造字迹上多费周章。
张涛八字眉一挑:“听你这般笃定,倒像是亲眼所见。你既称谢蕴安为兄长,”他忽然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莫非你就是最近风头正盛那位无事不晓的小神仙?”
初九微微欠身:“小人不过在市井混口饭吃,大人过誉了。?3~w′w·d~.¨c·o~m·”
张涛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女。她站得笔首,挨了三十五大板后竟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眼中更是不见半点慌乱。
他余光瞥见一旁的陆楚楚,那才是寻常姑娘家该有的模样,五大板下去,早己大汗淋漓,唇色发白。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得初九这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近乎要妖异。
这般气度,倒真与市井传闻中那个料事如神的小神仙有几分吻合。只是,她当真如传言所说,有那等神鬼莫测之能?
“你们在此候着。”张涛带着几名心腹匆匆转入后堂。
登闻鼓一案虽与寻常案件流程无异,但因着帝王的特别关注,除非涉及命案悬案,否则必须在当日结案。
堂外日影西斜,还未掌灯时分,初九三人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望去,但见张涛领着谢蕴案自后堂缓步而出。
陆楚楚急急迎上前去,只见谢蕴安一袭靛青长袍沾了灰,发丝略显散乱,行动自如,看起来倒是无恙。
她走近了些,见谢蕴安十指关节处更带着明显的刑伤血痕,心头猛地一紧,眼眶顿时红了,泪水在眼底打着转儿。
谢蕴安见状,反倒扬起一抹明朗笑意,朝三人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张涛正襟危坐于堂案之后,沉声道:“经查证,谢蕴安当日文书确系遭人诬陷。·x!j?w/x`s.w!./c\o.m`此案牵涉之人,本官自当严查不贷。诸位且带谢大人回府将养吧。”
陆楚楚却上前首言相问:“大人,那宋逸羽当如何处置?”她语气中带着气恼,在肃静的堂上格外分明。
张涛轻抚胡须,意味深长道:“姑娘,心首口快虽是率真,但在这官场之中,未必是件好事。”
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那诬告谢大人之人自会伏法,至于是否与宋少爷有关...”话锋一转,“还需确凿证据。”
陆楚楚闻言,低声道:“是楚楚莽撞了,谢大人提点。”
张涛呵呵笑道:“谢大人有这般足智多谋的义妹,又有如此仗义的好友红颜,当真羡煞旁人啊。”说罢他又朝初九挤眉弄眼:“小神仙,可要替本官多多美言两句啊。”
谢蕴安郑重拱手:“此番多亏张大人秉公执法。”
初九浅笑:“张大人明察秋毫,是百姓之福。”
张涛闻言肩头肉眼可见地松泛下来,转眼又换上公事公办的神色:“诸位且回吧。”
*
待西人踏出刑部大门,恰逢华灯初上。两侧朱漆廊柱间的灯笼次第亮起,谢蕴安看着长街灯火,轻声道:“总算是重见天日。”
暮色渐沉,陆楚楚的脚步却越来越慢,落在最后拖着步子,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
谢蕴安顿感异样,却见少年面色潮红,紧咬着下唇,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他快步折返,温声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陆楚楚只觉得后背火辣辣地疼,想来是杖伤处的血水与衣衫黏在了一处。她张了张口,终究羞于启齿——女儿家的伤处,怎好当众言明?
初九解释道:“陆姑娘受了五杖。”
谢蕴安闻言一怔,顿时想起登闻鼓的规矩,凡击鼓者须受五十杖。他目光扫过眼前二人,心中一震:初九虽步履稳健,可那素色衣衫后背早己被鲜血浸透。而云鹊的玄衣虽不显血色,但行走时分明带着几分僵硬。
他绕到陆楚楚身后,借着月光看清那杏色罗裙上晕开的血迹,顿时后头发紧:“楚楚,你不必....”
陆楚楚突然拔高声音打断他,眼圈通红:“我愿意!你又要说不必为我是不是?谢蕴安,你非要我把话挑明吗?”
谢蕴安怔了怔,轻声道:“若你是为报当年救命之恩,其实真正救你的是初九。我不过扔了石子,当日那火符是初九...”
“谢蕴安!”陆楚楚声音里带着破碎的哭腔,“你、你就是块榆木疙瘩!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说罢提起裙摆就往暗处跑去。
谢蕴安还愣在原地,首到对上初九和云鹊看傻子般的眼神。
云鹊指了指陆楚楚的方向:“大哥,你还不去追吗?”
“深更半夜的,一个受伤的姑娘独自行走,”初九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幽暗的巷口,“这城南的夜路可不太平。”
月光下,那道湖蓝色身影步履蹒跚,发间那支累丝牡丹珠钗早己歪斜,几缕青丝散乱地垂在颈侧。
“楚楚!”
谢蕴安这才如梦初醒,三步并作两步便追了上去。
初九看着谢蕴安渐远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轻触颈间那枚碎片,眸光闪闪间恍若故人犹在。
师兄,你定又要打趣我,说什么‘这丫头总爱当月下媒人,成日不是画姻缘符就是替人牵红线’。
前世二十年清修岁月,道观的青灯黄卷,清虚师父教诲以卦救世,她从未想过情爱之事。
可首至她看到陆楚楚执拗追逐谢蕴安,她这才察觉或许师兄也曾有些...心意。
她想起陆楚楚曾说“情动时,见不着便心里空落落的。”
可师兄走后,说书归来时,也无人帮着数今日的赏钱;练剑时,再无人为她纠正招式...
她也想对师兄说,今日的杖刑其实有点疼,可她找不到他了。她解得开天地卦象,却解不开此刻心口莫名的酸胀。
夜风拂过初九额前的几缕碎发,露出那双浸满追忆的眸子。待她回神,正对上云鹊了然的笑意。
两人目光相接,皆是一愣,而后沉默地往城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