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前尘旧梦

第六十章 前尘旧梦

深夜,谢梨初躺在床榻上,双眼瞪得十分圆。

她缓缓坐起身,抚了抚额角,一点睡意都没有,看来此时的身子,还是有些认床的。

索性也睡不着,她坐起来,披了件薄衣就打开房门,踱步着去吹风。

庭外四周亮着微微的幽光,大户人家有点夜蜡的习惯,此时远处湖心亭与藻荇竹影昏暗明灭。

实际上景色与东宫相差无几,但谢梨初站在风廊上,意外看得十分出神。

夏末池中的粉荷渐渐开始枯败,几乎是在用尽全力,要赶在秋日来临之前,开出一次最争奇斗艳的美来。

感受着夜晚凉风吹拂,她缓缓叹了一口气,这身子终归还是少女的模样与习性。

只是换了个地方,便整宿难眠,倒真真是娇贵的,想到这里,谢梨初无奈摇摇头。

若是换做前世的话,别说是认床了,只要是能躺下的地方。

她都可以枕天席地而眠。

“谢娘子?”

半个时辰前。

宋子徽取了一壶酒,走到湖心莲亭中缓缓啜饮。

他望着无边的黑夜,陷入了回忆中。

记忆中,女子浑身是血,却还是要往长阶上走去,走向那个远远的玄衣男子。

看得出来,那是九五至尊的位置。

他身着官服,多么想牵起女子的手,不顾一切地对她说。

“不要去,我带你离开。”

可梦到底是梦,就连最后惊醒的片刻,都是女子葬身火海,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嚎鸣声。

他坐起身,惊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躺下,又做了个梦,却是寒冷的冰天雪地。

小小的宋子徽被管事的牵着,带到了一户府门前,他依稀记得,那曾是他见过的最像书中所言的‘黄金屋’。

在屋内,他见到了高坐在堂上的夫妇,金簪玉冠、遍身罗绮。

彼时的永康王妃站起身,走到宋子徽面前,嘴角带着的笑意生疏又青涩,后来想想,那应当是初为人母的新鲜。

她温热的手柔软得不行,拉起他,柔声地安慰他。

“到了王府,你以后就不必过苦日子了,事事都有母亲罩着你。”

母亲?

宋惜为了让他改口,总共花过一千戒尺,五百手板,关了有半年那样长的时间。

他还记得,阴冷潮湿的柴房中,混杂的恶臭与粘腻的软蛆会在夜晚爬到他身上来取暖。

半旬内背不会整部史记、战国策,便日日都要领十戒尺、五手板,也只能用米汤果腹。

冬日里湿透了的软靴内被下人厌恶地扎进长钉,他穿着软靴一步步稳稳地跟在宋氏身边,参与宴席。

好幸鞋底是赤色的,不必担心被母亲发现失仪,也不必领罚。

回到府后,大冷的冻天里,他满头冷汗地一点点拔下黏着在长钉上的血肉。

宋子徽不会哭,不会喊疼,所以第二日依旧踩着血肉与生出烂疮的脚底四处走着。

他也曾在刚入府时吵闹过,所有办法都试过。

宋子徽的娘亲不是什么好娘亲,她待宋子徽比起宋惜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娘亲就是娘亲你,他依旧想要回家。

那时宋氏冷冷笑了声,“你不是说,你有母亲吗?”

宋子徽看向她,宋惜走近几步,恶狠狠指向门外:“有本事你叫她来接你回去啊!”

“要是她会来,我绝对不拦着你回去!”

他给娘亲写了一封封的信,一直都石沉大海,他以为是宋氏或小宋府拦下了。

后来宋子徽逃了出去,亲眼瞧见自己的信被送到娘亲手上时。

她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两下半就撕了往空中扬。

回永康王府的路,他走了很久,不识路,太黑了。

久到他大病了一场,永康王无奈,听从算命之意,提前取了表字给宋子徽压命。

“明光呵,明光。”

谢梨初将要走到湖心亭时,这才远远瞧见有人在那。

她走近几步瞧了瞧,眉心一跳,竟瞧见的是宋子徽,谢梨初本想调转脚步离去。

思索片刻,却觉过于刻意。

况且,他的背影瞧着很是萧瑟,神态也不若白日那样和光同尘。

“宋世子。”

谢梨初颔首,却并未得到人的应答,微微歪着身子,轻声喊道:“宋世子”

眼前人并未答话,她迟疑片刻,轻声喊道:“明光?”

“嗯?”宋子徽抬眸,眼眸中盛着满池月光,许是饮酒了的缘故,眼尾带着些红。

眼眸的笑意有些不真切,隔着层雾,显得遥远又庆幸起来。

他微微牵起嘴角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出一句话。“谢小姐,是你。”

他吐字清晰,语气也未见丝毫酒气,就算是让人瞧见了,倘若不去瞧那眼尾的一抹红。

只叫人以为,他当真未醉。

“是我。”谢梨初点点头。

宋子徽瞧着好似不明白她的话,将这两个字提起来放到嘴边反复咀嚼,不知在想些什么,格外出神、格外认真。

谢梨初这样认真地打量了一番,这才明白,眼前人看样子是喝醉了的。

“宋世子,更深露重,可要我帮你喊来侍女?”

宋子徽没有回应,只是缓缓垂下头,仍由发丝垂在胸前,许是他在自家府邸,向来穿衣随意。

那身子被上好的月华缎随意裹着,领口随着动作微微有些大张,暴露出了深邃的锁骨与微微起伏的胸膛。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必。”

“为何?世子瞧着是醉了。”谢梨初问。

“并未的。”宋子徽抬眸,伸出手,却完美穿过谢梨初的颊侧,“你看,我碰到月亮了。”

“”谢梨初抬眸,看向宋子徽身后的一轮巨大明月。

她懒得和醉鬼理论,简直浪费生命,她的生命无比宝贵。

于是谢梨初转身,就要去叫人。

下一瞬,点点温热从她掌心传来,她心中一跳,回过身一瞧。

男子站了起来,一下便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

叫人抬眸时,正好能瞧见,他眼底倒映的,完完全全只有一个人。

宋子徽抿了抿唇,犹豫许久才吐露出一句话。

“你莫要嫁给沈容槐,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