伫立在天下南部的胥国,随着几代君王的励精图治,已经成长为一个令剩下几国恐惧的庞然大物,而这具庞然大物,正像是运转中的战争怪物,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宇内。
邻居们一个个倒下,被扫进故纸堆里,接下来……
就着窗外雪地的反光,瀚博臯端详着来自胥王的任命书,时不时的咳嗽声都叫送旨的侍者颇有些担忧。
室内的温度暖得很高,可就是这样,清瘦到仿佛风吹就要消散的男子依旧在膝上盖着厚厚得毯子,苍白到仿若幽魂的面颊只有在剧烈咳嗽时才能染上几缕人气。
终于侍者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还望瀚将军量力而行,胥国人才济济,将军如今也算是功成身退,魁地寒冷,实在不必……”
胥国君臣融融,胥王手下的各式文臣武将也性格不同,虽然胥王冷肃,但在体谅臣下这件事情倒是意外做得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王好似恨极却始终没能下手的醉蝶夫人的功劳。
侍者暗示瀚博臯可以拒不受命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瀚博臯擡手打断,对方努力地在病痛之下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好似比雪还薄:“那便是驳了王的好意了。王体谅我,想叫我了却了这桩心愿。”
他和师兄,终于到一决生死的时候了。
伴随着风雪的彻骨之痛,不得不急流勇退的扼腕,对几乎毁尽他坦途的师兄的恨意,伴随了他这么多年,真的到了将要一雪前耻的时候,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茫然。
望着窗外茫茫的大雪,瀚博臯心中多了几分荒诞的可笑。
他破败的身体因他人加注的苦难而衰亡,却又因对于这人的恨意而茍延残喘。
将手里的委任书搁置到一边,瀚博臯向侍者行礼:“多谢。”
侍者也不是一次两次替这些犟骨头武将传旨了,最后也只是略带同情地、用看易碎琉璃的目光回视着瀚博臯:“那,还望将军珍重。”
瀚博臯已经许久未曾领兵出战了,更多的情况,他是驻扎在都城,为胥国培养大量军事骨干的战略大师,可是当不顾身体发出的警告,出征魁国的时候。
瀚博臯坐在马车中,心里却叹了声:“久违了。”
姬明知当然也知道这次领兵的是他的师弟,那个早早被他挑断脚筋的师弟,那个因为身体配不上野心,在和楚穰合力破楼之后再没有声息的师弟。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那个病秧子不好好缩在暖和的地方茍命,反而一副要和自己决一死战的模样,当真可笑,真怕是还没对峙的时候,就病死在路上了。
在胥都待久了,被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小年轻吹捧,怕是早就被磨光了锐性,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了。
果不其然,双方的斥候在两军相接之前活跃着,密集传递着信息,瀚博臯受不住风雪,身体每况愈下,加之或许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甚至不像当年以自己为军师而是亲自挂帅出征。
现如今,两军尚未对垒,一方主将就好像气息奄奄了一般,难免人心浮动。
姬明知看着情报显示胥国的军队,进入魁地不过一旬,营灶的使用情况就只有最初进入魁地的六分之一,不自觉地嘲笑着昔日的手下败将:“即使当初的你真的是不出世的奇才,现如今也不过是个被仇恨冲昏头脑奄奄一息的病秧子。”
“你应该感谢我啊,如果不是我,你又何来的机会率兵灭楼而不招致主君的猜忌。武人毕生的追求你已经达到了,裂土封侯,如果你不是这样的残废,哪有那么容易功成身退?”
“既然你不肯平顺地度过生命的最后一程,那就只好叫师兄送你上路了。”
姬明知偏过头,对一旁的传令官下命令:“告诉,杀了瀚博臯。”
瀚博臯怀里抱着暖炉,说不清是他的脸色还是外面的雪花要更加惨白一些,瘦脱了形的身躯与外面的枯树哪个更暮气沉沉一些,他的情况确实不佳,但倒也没有姬明知想的那样糟糕,他半阖着眼,轻声问身边的副将:“天是不是快黑了?”
“是,现在约为申时三刻。”
“弓箭手呢?”
“弓箭手已就位,我已传将军命令,今夜如若看见火光,立刻放箭。”
“那便好。”
雪花漫天,很快掩盖了一切的痕迹。
姬明知率领着魁国的精锐部队,是夜里到达这处狭长的谷道的,万籁俱静,仿佛耳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踩在雪地里的脆响。
很快,游走的斥候带回来一块白绢,昏暗的夜里看不清字迹。
姬明知命人擦亮火焰的下一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刚想叫停却快不过万箭齐发,就着火光,姬明知隐约看见几个字“姬明知死于此!”
通红的字迹与血染的天空映照,上面刻骨的恨意仿佛通过飞翔的箭矢传到了姬明知的脑海中,姬明知闷笑一声,拔出长剑:“倒是成全了我师弟的名声啊!”
长剑落地,白绢染上红渍。
一切有重归寂静。
与占据了大半天下的胥国相比,魁实在是小得可怜。
当斩杀了魁国最为名声显赫的武将姬明知之后,胥国的军队便如同脱困的猛虎,一路往北,几乎没有受到什么特别有力的反抗。
于此同时,瀚博臯在大仇得报之后,似乎也被抽尽了全部的精神气,再也没有力气领兵,将指挥权移交给了从胤国方向赶来的其他将军,几乎是闭门不出,带着烧得火热的马车里,安静地养病。或者说,茍延残喘。
姬明知知道有一点,说的是对的。
这个病秧子或许并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瀚博臯却没有选择留在哪个城池里好好休养,而是跟随军队一路往北,却不与他人细说原因。
大家都猜测,或许是瀚博臯怀念故土,想要落叶归根,穿过魁国回到昔日的昭国故地,然后于此处长眠。
没有人知道的是,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车厢内的瀚博臯摩挲着已经泛黄的画卷,默默地出神,画卷上放着一张信纸,信纸的右下角印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蝴蝶。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了啊……
如果不是近期得到了消息,她在胤地出没,或许自己真的就只能在心里缅怀这个当初将自己带出苦海的灵动身影了。
不过也是,当初能够说出那样一番振聋发聩话语的小家伙,怎么可能真的为了谁生随死殉呢?
也不知道……
瀚博臯透过窗口,听见了外面雪花落下的声音,心里默念。
醉蝶的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不过,无论进行到了哪一步。士为知己者死,如果她还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拖着这副残破的身体,自己说什么也要坚持到魁国的首都啊。
“王,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如果不在胥军渡河半途时候,趁乱出击,我们就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了!”焦急的将领看着台上,那位天下名义上的真正主人,再一次谏言。
然而那个男人却只是又一次固执地压下了他们的建议:“不可,乘人之危,不是仁义之人的所作所为。”
“可是我们本就是以小博大,如果不这样……”
“如果你们还认我是王,那就按我说的做!。”
宽大的衣袍被风鼓吹得烈烈作响,站在高台上的是那个远逊于弟弟山陵君的庸才,也是魁国的王。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也始终遵守着祖辈定下的约定,做那个真正的仁义君子。
魁王看着宫外的苍茫的雪景,突然出声:“如果我们死战到底,会有胜算吗?”
下首一片寂静,无言地宣告着答案。
风雪掩盖了太多,国仇、家恨、血泪,都被覆盖在了洁白的大雪之下。
狂风呼啸下,好像不远处已经能看见人头攒动的胥国大军的黑影,静谧的气氛像是崩断了的弦,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侍者似乎听见了一句话:
“投降吧……”
“为了魁国的子民,免受战火的蹂.躏。”
只是一切都听得那样不真切。
瀚博臯撩开车窗上的帘子,外面难得的放晴了。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魁国的王投降了。
他送来了议和书,愿意奉上传国玉玺,自此宣告魁灭,只希望胥国的军队善待魁国的子民,正如幽待昭那样,就好。
一生都在弟弟阴影中的王,在民众或不解、或愤怒的眼神与议论下,一步步地向城外走去,领在一众官员之前,面对着胥国的将领,慢慢地低下了高贵的头颅,躬起了腰,双手擡起,手上捧着木盘,盘里是魁国历代传承的象征着天下之主的玉玺。
饱经风霜的男人,终究是以一己之身,担下了“亡国之人”的罪孽。
只愿,他的臣民,不必为他家族莫须有的荣耀,浪费生命。
今年的雪太大了,他们本就不容易,又何必榨干每一滴骨血,就为了必败的结局?
至于他自己?
他是魁国的王,当然应该与他的故国葬在一起。
在魁国的王服毒自杀的前一天,他尝试地想要见一面瀚博臯,想要为他的弟弟,早已流亡在外的弟弟向瀚博臯说一句抱歉。
可那一天,瀚博臯突发高热,昏迷不醒,几乎就在死在这个冬季了,实在是遗憾,没能满足这位即使在历史上也将着墨不多的君王,最后的夙愿。
满足一个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的人,最后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