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阴云叠着一层阴云,悲伤与难过相撞在一起,也跟着流下泪。
有些情绪起了头,转为一场不明不白没有预告的雨,一场凉风吹的众人后背渗凉,雨滴便簌簌砸落在众人肩头。
立春这场雨事攒了多少灰。
许劲坤原本并不在意,然而呼吸到雨水中的泥土味道,裤脚已经开始沾染泥水,原本压抑的心情更加郁闷,拉着沈卓尧的袖子便往旁边小卖部屋檐下走。
“等一等——”
落雨的声音振聋发聩,雨幕之中,两人依稀看到赵曦悦的父亲,就是章隶初老师的房东从屋内追出来,向两人招手。
大概是怕叫警察会引人注目,只能非常原始的喊起来:“哎——”
许劲坤和沈卓尧对视一眼,探出半身朝对方挥挥手。
房东佝着背低头眯着眼,顾不上打伞,更顾不上考虑两位警察的心情,冲进小卖部,擡头望着两人时,已经满脸雨水。
“我刚听赵曦悦说明天她要去公安局,我们孩子没犯什么事吧?”
“她三舅的叔叔的儿子是隔壁县的法官,需不需要我们找一下人?”
许劲坤被对方的话问的好气又好笑,拉着对方的胳膊一边点头一边准备插话解释——
沈卓尧站在旁边,才发现原来赵曦悦的父亲走路起来膝盖甚至都无法打直,掉档的秋裤裤腿已经被污浊的泥水溅湿,一只脚穿着拖鞋一只脚穿着运动鞋。
沈卓尧轻声找小卖部老板买了一把伞,递给许劲坤,示意对方送房东回家。
春寒料峭,夜雨渗骨。
商店外面回家的行人循声望着这里,房东满头大汗整张脸憋到通红,狠狠攥着许劲坤的手腕:“我告诉你,我们赵曦悦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不能打扰她,这么乖的孩子你们怎么下得了手,让她去公安局协助调查?!tmd,我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敢动我娃,吓到我娃,我搞死你们!”
许劲坤几乎是趴在房东身上似的,胳膊搭在对方肩膀,轻轻拍着后背安慰解释。一边解释一边接过沈卓尧递过来的伞,搀扶着送房东回家:“大叔,没什么事,就是问几个问题,只要咱们孩子没有犯法,没什么事的!”
“没有只要!”房东宛如一只时刻准备战斗的吉娃娃,瞪大眼睛喘着粗气,穿着拖鞋的那只脚袜子已经灰色,另外一只运动鞋的鞋底早已被磨到倾斜,就这样被许劲坤送回家。
他很滑稽,却没有人想笑。
沈卓尧背对着小卖部内的灯光通明,听着雨声缠绵,感受着寒风的侵袭,默默等待许劲坤。
偶尔不远处有小孩放学回家的嬉闹,也有年轻夫妻回家之后的争吵,还有隔壁房间里的电视机声音——
沈卓尧忽然很想家。
想念妈妈做的饭,想念妈妈的唠叨,怀念和妈妈吵架,故意伤害自己看妈妈伤心的样子。
甚至每一次在网上学到那些怼人的话语,会故意创造语境来怼妈妈——“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因为知道,父母永远不会生自己孩子的气,争吵之后,甚至连台阶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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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劲坤送房东回到家里,赵曦悦的母亲也得到消息匆忙回来。
看到许劲坤的瞬间,一方面不断唠叨丈夫怎么没有眼色让警察送他回来,另外一方面则不断将家里的吃的塞在许劲坤怀里,几乎是压着许劲坤的肩膀,迫使他吃下一碗滚烫的馄饨:“能不能不问了,我们娃又笨又蠢,什么都不知道。小时候别人把她的脑袋用石头砸了流了血,还不知道告诉父母,还在那玩。我准备出门上班的时候才看到,一身血,还在那玩沙子。这样傻的孩子,怎么可能会违法——”
许劲坤跟着对方的话题跟着点头,再点头。
“要不实在不行,就在家里问行不行?好不好?”赵曦悦的母亲说着说着,声音颤抖情绪开始激动:“她以后还要嫁人的呀!”
——这都哪跟哪。
案件没有结案之前,疑点利益归于被告。
且没有证据证明赵曦悦是嫌疑人。
“那...好吧。”许劲坤耸耸肩同意。
“——不行!”听到这个答复的赵曦悦突然从屋内冲出来,不顾父母阻拦,大声道:“我就要去公安局,我还没去过呢,我想去逛逛——”
房东嘴里吐出一堆脏话,恨不得整个人扑上去打——
“要脑子没用,我就把你的脑浆打出来——”
整个赵家乱成一团,引来房客好奇驻足。
许劲坤丢下一句算了还是听孩子的吧,我们到时候见,忙不叠的逃出赵家。
——反正这届父母刀子嘴豆腐心,无论如何都会听女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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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许劲坤撑着伞从赵家出来,沈卓尧整个人背光站在小卖部门口抽烟。
沈卓尧帅气俊朗的脸在灯光与烟气氤氲之中,有种独特的忧郁。
雨继续下着。
天已经黑透,路边的房间一个接一个开始亮灯,整条街开始蔓延路口小吃店的食物香味。
雨水在地面很快积聚成一滩,淙淙流入地下水道。
许劲坤将伞把搭在肩上,歪着脑袋从伞面雨水滑落的水帘间望着对方,眼神温柔,嘴角上扬。
虽有工作压力,却是动力十足,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期待。
怎么看,都不觉得厌烦。
干脆就当一块望夫石。
甚至觉得此时叫他,都在打扰艺术的美丽。
沈卓尧扬起下巴蹙眉抽了一口烟,低头沉思期间,薄唇微启借由烟气将心中四年淡淡的随风散去。
收回眼神,准备再抽一支的时候看到巷道对面歪着脑袋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的许劲坤,下意识重新将已经放在嘴边的烟收回烟盒,擡手挡着雨朝对方小跑过去——
“怎么没叫我。”
许劲坤下意识擡起胳膊将沈卓尧拦在怀中,手掌扶着对方靠路那侧的胳膊。
忽然想起这是在外面,下意识手掌滑落,伞面朝对方的方向倾斜了些。
本想随口开玩笑,想起对方的表情,也想到沈卓尧曾经说过对母亲的愧疚,下意识道:“你想你妈了?”
“嗯。”沈卓尧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没有否认。
他已经过了,对于感情难以启齿不敢承认的年纪。
许劲坤顿了顿,望着前方巷口的人来人往,本想说什么,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对了,你刚在赵家呆那么久,有了解到什么吗?”沈卓尧忽然想起许劲坤刚刚消失,不由得好奇望着对方。
他的好奇,幻化为许劲坤认为被看出自己吃了独食的尴尬。
怎么说,难道直白的说,自己在赵家呆那么久,就是吃了赵家一碗馄饨三个烙饼一瓶可乐?
不合适吧。
想到这里,许劲坤清清嗓子:“就是...本来商量是看能不能把询问地点放在家里,结果小姑娘觉得在公安局很酷,非要来市局。两位家长为了这个孩子,虽然言语过激但实际上宠爱有加。”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沈卓尧想起刚开始被赵曦悦问到哑口无言的时候,没想到还没出巷口,人家一家人就和好,得亏自己当时没有断案,要不然倒衬的自己里外不是人。
这也是,很多家事引发案件警方都会确认确认再确认,才会立案的原因。
不过。
沈卓尧侧脸发觉自己几乎没有淋到雨,探身望向许劲坤的另一边,才看到对方半个肩膀都在外面——
默默的擡起胳膊,挽住许劲坤的胳膊。
回单位的路,格外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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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温馨不过半个小时。
两人刚刚回到办公室,透明雨伞被挂在沈卓尧的桌边,伞尖的雨水尚未晾干——
许劲坤从冯局办公室汇报回来,望着办公室里等着自己一起下班的沈卓尧,表情有些尴尬。
“怎么了?”沈卓尧在电脑上粗粗过了一遍当前的案件调查情况,又做了次日的调查计划。做完这些,他泡了杯咖啡,吃了一个不知道过期多久的蛋黄酥,听着雨声浠沥沥,身子开始犯懒,心情莫名的低沉。
这样的天气,就应该坐在家里望着窗外喝热茶,而不是调查什么凶杀案。
更不是躲在办公室里聊工作。
看到许劲坤做了亏心事似的表情,又完全知道对方不会做亏心事,更显得奇怪。
许劲坤伸手端起沈卓尧喝剩杯底的咖啡渣,双手叉腰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赵曦悦和我约明早9点来协助调查,任芳今天不是带沈乔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沈乔这么小的年纪却遭受了多次的侵害,我让任芳正在拘留室陪着。现在已经九点多,我想...”
“我问问任芳她们想吃什么。”沈卓尧已经站起身重新拿起伞:“我去买。”
“等一下——”眼见沈卓尧撑开伞准备出门,许劲坤忽然一个大步拽住对方——
沈卓尧本能回身,伞面下坠恰好遮挡了所有视线——
眼前一黑,脸颊被对方轻柔扶着,唇角被人柔柔软软轻啄一口,像是被盖了印章似的。
而这个印章,也同样戳到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像是灵魂回到了家里一般的舒服和爽利。
许劲坤已经大咧咧的冲去拘留室,只留下一句:“再买几杯饮料!”
只留下满脸通红的沈卓尧。
沈卓尧忽然觉得,这样的天气,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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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其实你们不用问,这都是我自愿的。”沈乔抱着被子坐在拘留室的小床上,整个身体缩成一团,依然放不下心中的防备,拒绝和任芳沟通。
尤其是看到许劲坤进来时,沈乔刻意的将胳膊挡在自己的胸前,低头不说话。
明显是应激过度的反应。
许劲坤翻看沈乔的资料,和赵曦悦不同,沈乔从小被出省务工的家人丢在家里和奶奶相依为命。
这么多年,衣食住行,全是沈乔一个人自己关照自己。
如果是三观已经形成的孩子,尚且可以勉强度日。
但从未被关注,从未被关心,从未被认可的孩子,日常生活就像是一个踩在高空钢丝上,举着矛时刻处于战斗状态的猴子。
“沈乔,这么多年,你能坚持下来,已经非常难得了。”许劲坤沉思半晌,嘴唇张开又重新闭上,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不会伤害到对方千疮百孔的心。
“你现在在这里,可以放心了,你安全了,没有人会伤害到你,威胁到你。”
许劲坤说到这里,看到对方指节泛白微微变得淡了些,继续道:“你独自一人赶了这么久的路,该把接力棒交给我们了。”
沈乔听到这里,眼角的泪水宛如溪流。
她仰起脸,擡起手,面无表情的擦掉眼泪,继续胳膊抱着膝盖不说话。
许劲坤明白,在没有更加深入的证据之前,她是不会说话的。
但沈乔越噤言,许劲坤就越担心这个小姑娘受到的伤害,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