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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室开启时,塞萨尔发现自己认得这地方,他弯下腰,伸手拂过墓室旁的石棺,一时竟有些恍惚。虽然在他走入坟墓的时代,棺材里只余寥寥骸骨和尘埃,但在这个墓室刚被开掘的时代,棺材里库纳人的尸体甚至还未腐烂。
只是,法兰帝国的士兵们劫掠遗物时带着些种族仇恨,手段稍嫌粗暴,不仅破坏了保存尸体的法术,连尸体本身都给拽得歪七扭八。
究竟是劫掠遗物更遭死者忌恨,还是在死者的棺材里忘我地缠绵更糟死者忌恨?塞萨尔也不好说。他把腰弯得更低,姑且把死人摆好位置,回过头时,菲瑞尔丝正和她不知算是过去还是将来的姐夫对峙。
当年矮小的菲瑞尔丝如今高挑异常,双手抱胸站立时,会给人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反而那位头颅被切下来也在浴血作战的皇帝成了个细瘦的小家伙,不得不在靠墙的地方盘腿坐下,装作自己看不见。
菲瑞尔丝还小的时候,是米拉瓦无视了她的怨气带走了她姐姐,如今到了米拉瓦还年少的时刻,这感受一下子就返还了回来。
仔细想来,这两人矛盾可比想象中更多,甚至都不只是矛盾。早年间是菲瑞尔丝对米拉瓦的仇恨,晚年则是米拉瓦对菲瑞尔丝的仇恨。菲瑞尔丝不仅是投靠了卡萨尔帝国,还一手加剧了法兰帝国本就岌岌可危的战况,最终甚至给了卡萨尔帝国延续千余年的辉煌。
换作米拉瓦,无论是老米拉瓦还是小米拉瓦,认为她夺走了法兰帝国的辉煌都不稀奇。
阿婕赫端详着棺材里的库纳人,舔了舔狼口,似乎有股本能性的渴望叫她去撕咬、去反噬那些造就了它们的库纳人族群。“你盯着这玩意做什么?想和尸体寻欢作乐吗?”她强装无事地问道。
“这口棺材是你怀上我孩子的地方。”塞萨尔说。
狼女略带嘲笑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不见了,瞪了他好半晌。他拍了拍她的脑袋,抓着她的耳朵晃了晃,然后又挨了一口咬。“开玩笑的,”塞萨尔俯身握住这只小母狼的肩膀,“其实不是在这里。但这里还是给了我非常深刻的记忆,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阿婕赫说。
“这堵墙差点就被你涂成白色了。当时的场面很惊人,真的,我们的孩子一定可以吃得很饱。”
“我一定是被你诅咒了。”
“是你拉着我过来要我帮你挤的。”
“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塞萨尔朝她露出微笑:“你以后会干的事情你想都想象不到。“
听了这话,阿婕赫的眼珠已经泛出了血红色,看起来像是要把他咬死吃下去。
这是种充满兽性和嗜血欲望的眼神,但是,塞萨尔已经熟悉的无法再熟悉了。每次和阿婕赫身体缠绵的时刻,或者说,在和她攀向最高峰的一刻,他都能看到类似的渴望,——她这种渴望是本能性的,要求她把交媾中的雄性咬死吃下去,为的自然是她后代的养分。
他不是因为在她心目中地位特殊,才没有在攀向高峰时被她咬死,而是他死在塞弗拉手里的尸体已经被她吃了很多很多,他本人也把自己的血肉喂给她很多很多了。这家伙其实是饱的不需要多余的血食了,于是才懒得顺应渴望,她有事没事就咬他几口,交媾时的吞食自然也就免了。
眼看她表现出威胁的意味,塞萨尔却只把手探到她唇边,随着一阵噬咬和舔舐,她已经满口鲜血,脸颊也泛起红潮,甚至不自觉地摇起了尾巴,撕咬都化作吮吸和亲吻。他把手指取出的时候,她不仅眼睛眯起,嘴唇间也呵出阵阵血雾。
“有体会到我们俩纠缠到难舍难分的感受吗,亲爱的?你看着就像条撒娇的小母狗。”
“你的血里掺了毒药!”阿婕赫一下子又瞪大了眼睛,“我以前把你当成狗吃的时候完全不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我往门那边走了一趟吧。”塞萨尔说着直起腰来,甩掉手指上沾满的唾液,“许多年以后,总是你抓着我不放,用过我之后还不肯告诉我任何事。如今她能把小时候的自己留给我,我必须承认,我的情绪好了不少。”
“她真是个混账,”阿婕赫说,“说到底,为什么我要为将来的自己偿还过错?”
“可能在你身上因果的先后并不重要吧。”塞萨尔又拍拍她的脑袋,扯了扯她的耳朵,“不过别担心,我会把这段记忆带回去,用我们这段路弥补她空虚的往昔记忆。”
“我唯一不希望的就是我顺应了初诞者的使命,她就这么接受了,说明她已经无药可救。”阿婕赫挥爪子拍掉他的手,“看到这片黑暗了吗?”她指向他和阿婕赫当年没能进去的黑暗,“这里面就是亚尔兰蒂拿走我的地方。”
“你说是这里......?”塞萨尔扬起眉毛。这可真是了不起,塞萨尔确实没想到,阿婕赫竟然连这种儿时情绪都能掩藏起来,把他完完全全蒙在鼓里。所以,那时候他们不是在石棺材里缠绵,而是在她的婴儿房......
难怪在那之后阿婕赫就不再寻找下一个石棺材了。坟墓和石棺材到处都是,她的婴儿房却只有一个。
“那个时代诞生的初诞者都已经死绝了,”阿婕赫说,“因为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造出一批后代,抚养它们长大,最终成为一支可以独自繁衍生息的族群。然后它们就会衰朽死去,回归真神的怀抱。很小的时候,我依稀觉得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好,但是菲瑞尔丝总说,人们不是为了他们被要求的命运而存在的。”
“虽然以后的阿婕赫总是言不由衷,不过当时她很认真地对我说,在这个隔绝了灵魂的地方,她可以只生下一个空壳。”塞萨尔说。
“生下空壳?这就能逃过初诞者与生俱来的使命?真是做梦。我看我是时代过的太久,脑子已经不好使了。”
“你连自己也嘲笑可真叫人惊讶。”塞萨尔说,“米拉瓦也就算了,你......”
阿婕赫露出两排染血的尖牙。“我生命的每一年都在变得和过去不一样。这事就不需要你关心了,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能找菲瑞尔丝问清楚吗?”
“为了看看当年遗落在这里的其它野兽。”菲瑞尔丝开口说,“许多年以前,是索莱尔带着一些尚未现出恐怖之兆的初诞者幼体来了这儿。没人知道她究竟藏了几个,但一定不止你身边这一个。”
阿婕赫拉起兜帽,走到一边,垂下双眼,显得对这事毫不在意,只想和石墙融为一体。塞萨尔却听出了一些端倪。
首先,索莱尔带阿婕赫的幼体来这边,多半是她在阿婕赫身处之地察觉到了他的因果,但当时在场的幼体一定不止是阿婕赫一个,索莱尔并不确定究竟是哪一个,就有可能把在场的幼体全都带走,放入智者之墓。
这算是那个环形时间法术的一部分吗?
塞萨尔不确定,不过,接下来的他就有些确定了。既然亚尔兰蒂只带走了一个阿婕赫,法兰帝国也死伤惨重,就说明其它幼体还封存在智者之墓中。
往小了说,这是几个具备不同血脉天赋的野兽人初诞者,往大了说,这更是几支完全未知的野兽人族群。如果有目的不明的野兽人族群带走了它们,补充了目前残缺不全的野兽人种族,这事情的后果就很难说了。
毕竟,现如今的野兽人都是遭受过多次剿灭的残余。
菲瑞尔丝对他伸出手。“现在就跟我过去吧。”她说,“这事情也许关系到你的时代,关系你身后的种族存亡。”
塞萨尔点头同意,看起来她和亚尔兰蒂都有对付这片黑暗的手段,当然追溯到起源,一定是她们先祖记忆中属于骗子先知的那部分。吉拉洛毕竟只是库纳人衰亡年代的末裔,作为残忆,他对这片黑暗也无计可施,先知却是从时间之初传承至今的存在。他伸手和她相握,感觉她纤长的手指把他的手指一根根绕住,似乎颇有感触。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还是有机会.......”塞萨尔犹疑着说。
“不,我一定要把这个难题交给你,要你去找那位大宗师解开我们俩的结。”菲瑞尔丝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一时的爱情已经不是第一位的事情了。还有,我说过了,不要走到哪都想着和人缠绵。你是不是在别人的棺材里乱来,把骸骨都弄得到处都是?”
“这是为了亵渎那些神圣和庄严的桎梏。”塞萨尔耸耸肩说,“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逾规越矩,这能让她感到自由。”
“我猜就是你教了阿婕赫这种想法吧,亲爱的?”
“她有时候会叫我父亲。”
“你确实可以算是她的父亲。”菲瑞尔丝说,“毕竟就是你的血肉养大了她。”
“回头我要把这句话说给她听。”
菲瑞尔丝用法术升起一轮圆月,映出一片宛若星光之河的小径让他们沿路前行,朝黑暗深处封存着初诞者幼体的墓室走去。两旁仍然是无底的虚空,看着就像是深渊本身。
“我竟然会和你身份并列?”米拉瓦忽然说了一句,听起来是对阿婕赫。父亲和师长,这两个身份确实相近。“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吗,野兽?”他问道。
“噢,当年的皇帝现在开始和一头野兽比较身份了?不,不对,——你只是做梦梦到自己是皇帝吧?法兰帝国分明就是老米拉瓦一手缔造和毁灭的东西。”
“一如你的现在和将来,野兽。”米拉瓦低声说。
塞萨尔意识到,在场诸人的记忆都止步于法兰帝国挖掘坟墓的年代,更往后的经历还是只有米拉瓦和封在长剑中的亚尔兰蒂知情。塞弗拉对杀戮缺乏渴望,这件事他很确定,毕竟她想杀害的只有他一个,但是阿婕赫不同,她对血腥的渴望从来不分任何人,她一定在往后的战争中造就了巨大的杀戮,说不定还在帝国的历史中留下了属于她的恐怖故事。
思索到此,他穿过一扇黑暗中的石门,再次走过一段星河似的小径,最终踏入一片潮湿的洼地。他脚边有一片剥落的兽皮,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已经有幼兽蜕皮了。”菲瑞尔丝皱眉说,“但这里没有生命的痕迹,被带走了吗?”
话音刚落,黑暗中忽然传来了金属和鳞片摩挲的声响。
“谁?”米拉瓦朗声大喝。
“蛇行者之王要我来向你致意,年轻的皇帝,我是它的第一个孩子。”那声音低沉沙哑,听着不怎么像是个孩子。
米拉瓦手指微微蠕动,他的情绪已经开始亢奋了。“你是来找我的,爬行的野兽?”
“始祖要我带来一个问题,”那声音似乎在叹息,“既然你已回到年少时分,那么,我们因为封印而错过的战争,可还有在后世延续的希望?”
“听起来你们的种群还一无所有。”
“你现在也是一无所有,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