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马 作品

第四百五十四章 学生的争端

塞弗拉品味着自己刚刚找回的记忆,一时竟陷入失语,虽然记忆的细节清晰无比,可拿到手里,却缺了些实际的感受。

这回忆里的塞弗拉当真是她自己吗?她并不确定。只是,她看到她认识的人要么在战争中挨个入了土,要么就是因为各种诅咒死于非命,其中有一些,甚至是她投靠卡萨尔帝国之后亲手为之。

虽然在记忆里,她并未和其他人走得很近,可总归也算是相识,眼看着那些面孔尽数化作鲜血淋漓的阴影,多少也有些空虚。

阿文萨,从面孔中央往下直到胸口,均以利刃一分为二,现如今这家伙成了诺伊恩城的将领,名叫阿斯克里德,效忠了城主塞恩。莱萨,先是双腿尽断,接着双臂也整齐地跌落地面,如今他名叫萨伊诺,一直跟着他在这个时代的兄长加西亚四处走,似乎还是对自己的血亲执着不放。

当然,还有蒂丽雅,咽喉剖开,鲜血溅出了几米远,到死也盯着她不放,似乎要质问她为何杀害往昔的同胞,——这家伙如今叫塞希娅,变得比当年更难对付了。

概况来说,彼时的塞弗拉最后几年的经历,就是把她曾经有过的一切联系都切断,把她曾经见过的一切生灵都变成死者,直至她自己也化作一片虚无。与此同时,她一直跟着的人也在逐渐化作虚无,从作为人的菲瑞尔丝变成空虚的觉知者菲瑞尔丝,仿佛在说,这就是她们注定的结局。

塞弗拉摇摇头,想把这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挥手赶走,但是,就在他们像雾一样消散之后,有人却还在他们身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虽然鲜血不断从此人眼中和口中涌出,他却还想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脸。他眼中没有对她的恐惧和质疑。

那是塞萨尔,是许多塞萨尔,是多到数不清的塞萨尔。每一个塞萨尔都是刚刚死去的尸体,每一个都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身处死者的幻影中,她合拢双眼,他还在那片黑暗中,她睁开双眼,他依旧在那片黑暗中。一幕幕残酷的场景在她眼前闪过,从战乱的营地到时间的岔路,每一个场景都洒满鲜血,每一个场景都在诉说着她血腥的渴望。

“你的眼珠正在泛红。”阿婕赫说,眯着眼睛打量着她,“很接近了,不是吗?究竟是你的渴念更占上风,还是你的理性更占上风?这件事只有事实能证明。”

塞弗拉呼了口气,然后深呼吸,体会着那些血腥味,体会着永无止境的杀害中那些苦乐参半的满足感。那家伙被她割下的头颅甚至还在笑,嘴唇也染满了血,像是在诱使她去品尝。她几乎能看到往昔的塞弗拉伸手去蘸那些血,仿佛失去了理智一样点在自己嘴唇上,缓缓地抚摸、触碰。

“我是人格的主体。”她低声说,“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被疯狂笼罩的我。”

“是吗?”

“人是会变的。我的经历已经和过去不同了。”

“希望如此。”阿婕赫面带微笑,“无论怎样,我自然是无所谓。”

......

古老的水渠仍在汩汩流淌,为走入智者之墓的每一个客人接风洗尘,焦躁不宁的马蹄声在长廊深处响起,就着丝丝迷雾飘入塞萨尔耳畔,把这寂静的坟墓衬得更加恐怖了。

在智者之墓的入口位置,法兰帝国的骑士几乎站满了甬道,要在他们的队列之间走过才能进入坟墓,墓道本身也被火把映照得一片通明。但在坟墓中,一百多米以外就已经不见五指,仿佛一口封死的棺材,更远处的骑士队伍几乎就是幽影,只能零零散散看到几支火把。

“老米拉瓦调来的士兵足够填满墓室所有走廊,”米拉瓦忽然说,“但时间迷宫切开了帝国的队伍。有很多士兵深入坟墓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毫无踪迹,别说尸体,连他们死在了哪个岔路都没人知道。”

塞萨尔看了眼这位年轻的法兰皇帝。“老米拉瓦为什么要在战争如火如荼的时候把兵力调到这边来?”

“当年战争的颓势已经无法挽回了,老米拉瓦也逐渐颓丧了,距离绝望和自我放逐几乎只差一步。”他说,“到了这个时候,他想的已经不再是战胜,而是走历史的捷径了。”

“历史的捷径?”

“只要保存火种,等待卡萨尔帝国在漫长的时间中自行覆灭,法兰帝国就有了再度兴起的希望。”

“原来是这么个想法?”塞萨尔觉得有些好笑,但也不是那么可笑,毕竟米拉瓦当真保存了列位骑士的火种,后世还有两位骑士帮了他的忙。“好吧,既然亚尔兰蒂已经被剥离了,你现在情况如何?”

“我现在情况如何?”米拉瓦蹙起他很清秀的眉毛,“噢,你是说我自己的私事,我......我也很难说。亚尔兰蒂那位先祖说她们的记忆只有女性可以传承,要我先维持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但我搞不懂她在说什么。”他捏着自己的喉咙,看起来很犹豫,“也许既不算男性,也不算女性......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等她们的先祖记忆完全落到我手里,我就有恢复的机会了,一定会。”

“你要下来自己走吗?”

“如果圣父看到我走不动道,她会把我丢在原地,说等我什么时候能动了,就什么时候自己走回去。”米拉瓦说,好像还没从梦里醒过来似的。

塞萨尔一时失语,也不知道是该安慰他,还是该为索茵做辩解。最后思索半晌,还是把他从胳膊下面挪到了背上。

这家伙身材颀长,像当年的索茵一样坐他胳膊上当然不可能,好在他身子骨还很轻,背着不算费力。手臂挟着这家伙的时候,塞萨尔感觉他腰身细致,背在背上伸手托住,十指又能感觉到他臀部圆润,紧紧绷起,显然是紧张得惊人。他觉得自己得相当克制才能不用力捏下去。

这会儿侧目一看,米拉瓦纤长的眼睛都闭了起来,不敢睁开眼睛看人,似乎在懊悔自己为何说了这么冲动的话语。他白皙的侧脸上嘴唇微抿,也不知道和亚尔兰蒂那位先祖争论了多久,又做了多少心理斗争。

这位年少的法兰皇帝,他其实还穿着亚尔兰蒂的衣袍,只是为了方便行走扯开了袍服的裙摆,一部分就束在腰间,用力缠了好几圈才勉强缠紧。

刚才塞萨尔就能看到他衣摆飘动,两条腿晃来晃去,肌肤雪白,纹理细致,从膝盖到小腿则更是曲线柔美。如今这身衣袍搭在他比亚尔兰蒂还纤细的身子上,白滑细窄的肩头都在路途颠簸中露出了小半,从肩部到颈部再到下颌,描摹出一副光润如玉的弧线。

只是看米拉瓦的咽喉和肩部,他确实没有喉结,脖子和骨节也都很纤细,但塞萨尔感觉不到他有前胸,或者说,他的前胸给人的触感就是男人的骨头。因此,他也很难判断米拉瓦究竟偏向那种性别。他最后能确认的部位他不适合触碰,所以这事现在也是个谜题。

菲瑞尔丝闻言陷入了迷思。“我听说早年的库纳人,”她道,“或者说最早的库纳人,它们其实没有性别。是母亲要求它们像其他种族一样繁衍生息,它们才开始两两走在一起,逐渐发生了改变。”

“你确定,亚尔兰蒂的妹妹?”米拉瓦眉毛蹙得更厉害了。

“反正古书是这么说的,你还要质问古书吗?”菲瑞尔丝反问说,抱住塞萨尔托着米拉瓦的一条胳膊,将他拉近过来——这动作似乎让年少的皇帝产生了跌落感,一下就把他脖子给勒紧了。

“在这个过程里,”她微笑着说,“有的库纳人变成了男性,有的库纳人变成了女性。虽然我也说不清它们谁来当男性谁来当女性有什么标准,不过我想,肯定是两个人里更有男性气质的变成了男性,相对来说更少的,就会变成女性。你要跟谁来比较呢,米拉瓦?你当然是跟亚尔兰蒂比较,对吧?这样你当然会变回你所希望的男性,不是吗?”

塞萨尔意识到菲瑞尔丝在调侃米拉瓦了,当然这位皇帝确实在菲瑞尔丝还小的时候带走了亚尔兰蒂,让她抑郁了好久,如今是要连本带利都还回去?他也只能默不作声。要论及恩怨,的确,这俩人之间也有恩怨,虽然不如他和塞弗拉这么疯狂又残酷,但也足够让人铭记一生了。

米拉瓦也不说话了,菲瑞尔丝拉着塞萨尔的左胳膊,他就把下颌搁到了他右肩膀上。很长一段时间,塞萨尔都能听到贴在耳畔的呼吸声和低语呢喃声,完全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终于靠近了一队骑士,塞萨尔驻足观察,发现一大批人正沿着一口枯井往下——其实就是往墓室中走。他很惊讶,因为这口井就是那间挤满了畸变血肉的墓室入口。带队的法师打开井下外门的一刻,从墓室中透出了哀怨迷惘的喃喃声。

很多、很多种声音。

“残忆和你们那边的现实汇合了......”米拉瓦的喃喃低语带着呼吸扑在脸上,让他有些耳朵发痒,“这就是时间岔路?这些骑士活在我的时代,可是,挤满了墓室的受诅血肉分明是你们这些人种下的果。所以,所以......帝国的骑士们是被来自将来的诅咒毁灭了?”

“呃......你认真的?至少也有一千年了吧。”

“你还拿着圣父的信物。”米拉瓦扶着塞萨尔的肩膀往前挣扎了一点,“即使圣父深陷神代无法挣脱,但她总归有着神的一部分,那怕这一部分只是具死去的神尸,她也可以在特殊的环境里连结两个时代。这就像诸神,不是吗?理论上来说,诸神就是在同一时刻回应所有时代里所有信徒的所有祈祷。智者之墓的时间本就乱成一团,还有比它更适合的地方吗?”

塞萨尔叹口气,“有什么好消息可以说吗?老实说我也很累了,我不想考虑太多麻烦。”

“好消息是,你可以让帝国的骑士对抗这个时代的畸变血肉,老师,让他们给你开路。”

“用你的名义吗,我的好学生?用你的名义让他们用性命去开路,为我们争取时间?”

“这个时候,我希望你叫我陛下,我敬爱的老师。“

“好吧,我的陛下,你意下如何?“塞萨尔攥起他扶住自己肩膀的手,用他们这个时代的礼仪轻吻下他的手指尖。说出陛下这个词的时候,米拉瓦脸上竟然泛起了一股亢奋的晕红,连喉结都从颈部现出些许。不过等他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尖,他不由得咽了下唾液,这喉结顿时又隐去了。

这可真是......难以形容,不过也不奇怪。仔细想来,谈论到帝国之事的时候,他的头一个学生阿尔蒂尼雅也是个不存在性别的当权者,换成这位还没当上皇帝就先见证了帝国崩溃的家伙,情绪一定会更极端。

“帝国的骑士会在残忆里为你开路,老师,”米拉瓦收敛情绪,“不仅如此,他们也许还会在残忆外的智者之墓为你的同伴开路。只要老米拉瓦和亚尔兰蒂的头还在他们手上,古老的骑士就会顺应召唤去开拓将来的路途。”

“一直送到终点?”

“我想,也只能送到终点了。”他说,“这些特殊的存在,他们只能在时间迷宫这样特殊的地方跨越时代存在。”

“其实迷宫本身不算是威胁,那些潜伏在暗处的野兽人才是。我仍然不知道它们带来了什么。历史上对思想瘟疫的描绘始终太模糊也太少了。”塞萨尔说。

“思想瘟疫是卡萨尔帝国的诅咒。”米拉瓦强调说,“是外来人的诅咒。是外来人带来了他们的疫病害死了我们。”

“其实我也是外来人。”塞萨尔只好说。

“像你这样的外来人只存在一个。”米拉瓦否认说,“卡萨尔帝国代表的外来人和你不一样。我如果从你这里得到了火与剑,我就会用它们来制裁那些带来了瘟疫的外来人。”

“制裁卡萨尔帝国?”他不禁右手用了点力,随后才意识到不对,把手指放松,“你认真的?好吧,你确实没有不认真的理由,但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米拉瓦不安地轻扭了下屁股,声音都有些发软,刚才有一瞬间几乎是轻声喘息了。那喘息暖呼呼呵在他耳朵上,让他耳朵都有些发酥,麻痒的感觉一直传到了胸口。

“学生?对,特别是你的第一个学生,我会让她知道事情究竟该怎么做。”说到底这里,他态度又坚决起来,“再说了,学生的争端又有什么不对?这就不是教导和求学的延续?她难道还以为自己独占了求学的身份就可以安然无恙了?这当然不可能!倘若把这一笔书写在王朝争端中,即使史书记录也会多一份韵味,后世也会因为这份争端把你的名字记得更清楚。就让她去复兴她破碎的帝国吧,结果会证明谁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