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过嘈杂的人群,走向佣兵的大桌。跟所有奥利丹北方的酒馆一样,这地方烟熏火燎,肮脏不堪,墙壁受潮严重,发霉的黑斑随处可见。一个炉灶上立着熏黑的石砖烟囱,火中烤着一只刚宰杀不久的老鸡,火焰的红光映到雇佣兵们的身上和脸上,有的正在喝酒,有的正在吵吵嚷嚷争论最近的战事,有的在掷骰子赌钱拼酒,有的在下棋,还有的在玩牌。
塞萨尔很快认出了这批佣兵里的队长,是个长枪兵,但腰跨上的佩剑不是便宜货色,很容易就能和其他长枪兵区分开。雇佣兵们掷骰子拼酒拼得正热烈,很快,就有人不胜酒力倒在了地上。塞萨尔先丢给店主一些钱,让店主用上好的酒补足雇佣兵圆桌上已经见底的啤酒,随后才坐在空缺处。
“真稀奇啊?竟然有人请黑剑喝酒。”长枪兵队长举着个白锡杯子说,“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你要是瞧见谁把客人从酒桌子上踹下去,叫他滚开让出位置,那一定就是黑剑的人没错了。”
喝多了酒的雇佣兵们用嘶哑的嗓子给他帮腔。
“有人说,如果我无处可去,我就可以找个黑剑的驻地证明自己。”塞萨尔开口就是胡说,“但你喝醉了,我猜你现在的决定谈不上可靠,你觉得呢?”
“眼神可真够毒的。”长枪兵队长打着酒嗝说。他把表情摆的庄严肃穆,一边挥舞酒杯,一边环视众人,“诸位可否先做个记录,就说有人找我毛遂自荐,身上却连把剑都没有?考虑到他总得有个长处,那我琢磨,他的长处就是能一眼看出别人喝没喝醉!”
“塞希娅队长说要我来自荐。”塞萨尔说。
“哦!红毛队长,怎么,我不答应她,她就要来打我不成?”长枪兵队长缩了缩肩膀,做出惊惧的神色,周围的长枪兵看到他假扮的表情都哄堂大笑起来。“伙计,这女人最近是不是仗着贵族的推荐信升迁了?”他问在场的佣兵。
“红毛是升迁了,你现在只能闻她放的屁了!”那人大喊着回道。
“没错,她是升迁了,我走了二十多年的路,她两年多就走完了。”长枪兵队长嘀咕着说,然后把脸凑过来,呼出一大口酒气,“你也想效仿她吗,小子?你想用多久走完我这二十多年的路,把我也一脚踹到阴沟里?”
“你对我似乎有很多不满?”
“没什么不满,”长枪兵队长喝干杯子里的酒,用力摇摇头,摆出一副嫌麻烦的姿态,“我感谢你请我们喝的酒,小子。但黑剑不招带着女仆的破落贵族,你觉得你穿着一身袍子是能怎样,给红毛当面首吗?”
塞萨尔耸耸肩,“看来我得证明一下我和塞希娅队长的关系了。”
“啊哈哈哈,”长枪兵队长又接过一瓶酸葡萄酒,“大爷我可不关心你是不是红毛老家的情夫,这地方我说的算。我说不要带着女仆的破落贵族,那就没人能反对!你想加入黑剑,那你就自个跨过北方的要塞往帝国去吧!”
狗子抽出藏在斗篷里的短弯刀。无形刺客的利刃闪烁了一下,从他手捧着的酒杯到他的衣襟顿时勾勒出一道银线。他的衣服从脖颈撕裂至肚腹,露出他胸前缠成一团的黑色胸毛,白锡酒杯亦切出平滑的豁口,盖子似的上半部分带着一捧酒水跌落地面,骨碌碌滚了好几圈。
满桌笑声顿时收敛,好似刚才切开的是他们的喉咙一样。长枪兵队长也敛住表情,盯着自己撕开的衣服和本该撕开的胸膛,认真琢磨了一下。“我确实是喝醉了。”他忽然点头说,“你真是明察秋毫,朋友。”
“是的,”塞萨尔也点头说,“你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胡言乱语。”
队长用力一拍桌子,“好,把这位朋友引荐给独眼,就说是我头一个做的引荐!你们看着我干什么?还不把人请过去!”待到完事后,他又缩回去小声嘟哝了一句,“今天真是晦气到家了。”
塞萨尔站起身来,跟着雇佣兵往黑剑雇佣法师的位置前进。没过多久,他们就穿过布帘子,来到地下的一间大屋。这地方足够坐得下方才的全部佣兵,但只坐着一个满脸皱纹还瘦削干枯的男人,也许是没人敢和他一起落座,也许是他只想独处,且有权力独自占着个屋子饮酒,不论怎样,屋子里仅有他一个人。
“我从没听说塞希娅有遗失在奥利丹的血亲。”雇佣法师开口说,“你们看着也不像。”
这雇佣法师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呢绒长袍,款式很庄严,让塞萨尔想起了他在城镇深坑遇见的希赛学派法师,据说希赛学派的法术理论和火有关,他们那些很有地位的法师一般都穿这种红袍。话虽如此,这人身上的长袍已经很旧了,本该绣着希赛学派纹章的位置剥掉了什么东西,一些不太显眼的地方有修补的痕迹,袖子的褶也给磨得光亮。
此人眯缝着眼睛观察他,一只眼睛是假眼,看不出是玻璃还是水晶,总之不像是人眼。他四五十来岁,身材怎么看怎么瘦削,肩部很窄,脸型也棱角分明,眼窝深陷,显得异常阴郁。
他在独眼法师对面落座,抱住狗子的腰身,把她抱到自己膝盖上来。
“塞希娅在诺伊恩认识了一些关系不错的朋友。”塞萨尔慢条斯理地说。
独眼盯着他,看着就像一只目光敏锐的鸟在注视前方,伸着他细长瘦削的脖子,全神贯注。“你是诺伊恩城的小博尔吉亚?”
“这么说她还没忘记我,真让人欣慰。”
“我以为你会用更光明正大的法子来索多里斯。”
“现在不光明正大吗?”塞萨尔反问道,“我为了见你,还特地请你的手下喝酒。”
“你只是把他们当成一群猴子耍。”
塞萨尔皱皱眉。“这话说得可真难听,难道不是你手下的猴群先对我叽叽喳喳?”
独眼抬手挥了下,“黑剑的人喝酒的时候会变得很不友善,像你这种身无一物的人开口就自恃身份,他们还会把你当成看不清现实的破落贵族,然后变得更不友善。”他有条不紊地解释说,“这支雇佣兵团的历史几乎和南方诸国一样长久,和其它雇佣兵团不一样。”
“奥利丹的王权都已经自身难保了,我可不知道一个吹嘘自己历史的雇佣兵团能有什么不一样。”塞萨尔表情夸张地喝了口酒,“难道黑剑还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得到荣誉不成?”
“荣誉并不重要,但契约不一样。”
“是的,你们是有工作委托。你在索多里斯已经待了段时间了吧?”
独眼摩擦着自己的长指甲。“市政官托付我们帮他守卫索多里斯。固然他是个卑鄙腌臜的家伙,但他给的报酬过得去,够抵消你表哥加西亚欠我们的薪水,所以我们会为他效劳。我们保护他免受暴民反抗,免受政敌侵扰,免受其他方向来的匪徒劫掠矿场和工坊。和待在北方给加西亚攻城略地相比,在这边干活,哪怕我忙的屁股冒烟也不会搭上自己的命。”
“那你认为,你们接下来也不会搭上自己命的吗,独眼?”
独眼又伸长脖子,隔着狭窄的小窗望向黑暗的街道,似乎想察看城镇的动静。“你们已经谈崩了?”他问到。
“我醒来的时候,我们还没开始洽谈,但我觉得事情已经谈崩了。”塞萨尔说,“做出这个推论用不着多聪明。索多里斯的市政官宣称为国王效劳,宣称要坚守要塞后方的物资供应之责,但我先头派去的运货车队被扣在了本地,理由是后勤供给该由他们负责分配,外人不得擅自决断。”
“确有此事。”独眼说。
“既然市政官没有热泪盈眶地跑出来跪倒,说这一切都是误会,——至少我没听到类似的消息,那很显然,骑士团那位老先生的决定......并没有贯彻到所有人。要知道,我接手了古拉尔要塞的烂摊子,我不希望还有人卡着我的命脉对我提要求,你听明白了吗?”
“不够明白。”独眼语气自若,“你们为什么不肯做退让呢?哪怕只是少许退让。”
“我没有任何做商议的打算。”塞萨尔对他示以微笑,“能商议的一切,我们已经都在安格兰商议过了。要是有人还想让我们做商议,唯一的法子就是让他与世长辞,换一个不会想和我们做商议的人上来。”
“那你坐在这里是想表达什么?”独眼问他。
“给雇佣业界的翘楚一点尊重,也给我亲爱的剑术老师的同僚一点尊重。”塞萨尔说。
“我遵守契约,恪守雇主的性命安危。”
“雇主不在的话,也就没有契约可言了。”
“我靠。”引他过来的长枪兵嘀咕了一句,独眼看向此人,他顿时不敢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