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马 作品

第五百九十二章 已死之神

......

在海岸线上前行时,塞弗拉从不知世事的海边渔夫打听到消息,说北方帝国的军队往南开拔,已经越过了南北分界。人们都说多米尼的国王昏庸无能,放任帝国大军长驱直入,听信妖艳狠毒的王后愚弄,已经变得和猪一样愚蠢,比兔子还要胆小了。

不过,如此宏伟的战争和政治消息,传到海边的渔夫耳中时,已经成了远方雷鸣微弱的余波。这件事,不比今天海上起了风暴,让他们少打了几尾鱼儿更重要。

塞弗拉既不关注北方帝国的权力争夺,也不关注南方诸国的叛乱和变动,整天带着阿娅在渺无人迹的险峰、峡谷、海岸和森林中旅行。有时候她们也会乘着船往外,进入靠近海岸线的岛屿。

吉拉洛没了之后,她们的旅途确实麻烦了一些,可惜她们俩也都不是当法师的料,往海的更深处行驶还得再做打算。说不定,还得雇一些人才行。

这天,塞弗拉带着阿娅拜访了附近的图书馆,不过,说成教会馆更合适。神殿坐落在近海岛屿茂密的森林中,为所有人开放,中层则是座为所有人开放的图书馆。

和其它地处偏僻的神殿一样,这是一座没有守护圣人的神殿。法兰帝国时期,诸神殿还维持着虚伪的平衡,对神选者死去的神殿尊敬有加。可是自从世界的秩序完全确立,那些守护圣人消失不见的神殿,就都日渐衰落,退去了世界边缘。唯一无法被放逐的,就是法兰皇帝本人握住的权柄,也即战争和冲突。

世俗世界对战争的崇拜太过普遍,再怎么样也无法将其无视。

这处神殿要更特殊一些,信徒崇拜的是已死之神天空之主奥希斯。据说索莱尔就是接住了奥希斯的权柄,其他人只是成为神选的守护圣人,她却成了行走在人间的神祇。

这个已死之神,其实非常值得深究。依照吉拉洛传下的记忆,乃是库纳人使用种种匪夷所思的法术杀害了一个神,意图缔造人间之神去打破命运,终结必将到来的受诅的时代,也即野兽人肆虐的时代。

当然,这一切都是前尘旧事,索莱尔自己都被放逐去了神代,神选者除了米拉瓦,也没有一个还留存在世。

往事不复,也再不值得追寻。塞弗拉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在米拉修士的图书馆当了快十年的苦力之后,塞弗拉发现阿娅对书很有兴致,于是带着她拜访那些不座落在城市的图书馆。

神殿的图书馆窗户外就是森林,再往远处张望,还可以俯瞰海峡,林中的寂静和大海的涛声融成一体,和不时响起的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协调一致。偶尔可以看到鸟群飞散,高大的驼鹿在林中空地上徘徊,据说是神殿修士在岛上森林中饲养大的。

塞弗拉觉得这地方绿树掩映,环境适宜,几乎像是渺无人烟的森林,远非南方诸国的城镇可比。阿娅也把自己蜷在书中,度过了一整天时光。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座暗无天日的图书馆,在荒原错乱的时间中过了十年。

这地方的修士都很随性,除了把皮肤染成天空的蔚蓝色,看着有些诡异,别的都很好相处。听说她们的来历之后,修士们只要求帮忙看看几部古书的译文,根据库纳人时代的文字语法纠正他们的错误,这样就可以在神殿内随意往来,只要无伤大雅,想做些什么都可以。

因为是最后的海外流放地,受到风暴之主希加拉庇护,许多年来,修士们接受并庇护了许多流亡的学者,也搜集了很多不同学说的著作。据说有一部分著述就是流亡的学者死前在神殿书写,只有孤本保存在此。

阿娅读书的时候,塞弗拉也找出了几本颇为奇妙的著述。看得出来,著书人大多不知晓世界的起源和先民的理论,但他们的视角也在某种意义上契合了真相。

“我们的世界,哪怕是石头和大地都拥有生命。”佚名的著书人说,“我可以证明,任何事物运动的原因都是精神。所谓精神,乃是一种微小的结构,像海边的沙砾一样无法计数,组成了世界上的一切。我把这种微小的结构称为神理,因为它们乃是由理念组成,就像在几何学中,中心由角组成。来自诸神的所有理念,以一种和谐的方式结合成我们的精神,然后构成世上的一切,形成一个整体。”

这学说就像莱布尼茨的单子,塞弗拉想,即使真有诸神存在,人们还是会随着世界的变化想用机械取代生活,用数学取代信仰。倒是很奇妙。

塞弗拉继续翻书,发现这家伙也是个逃亡的异端,甚至还来自希耶尔的神殿。事实上,她发现的绝大多数著述都来自希耶尔神殿的异端,似乎信仰希耶尔的修士特别容易领悟到耸人听闻

的神理。

还有人在自己的著述中声称希耶尔乃是洞察之神,因为就是她引领他洞察了此世的真理,绝非大神殿所说的欢愉。

著书人说:“大神殿断言我们的神只体现在肉欲、欢愉和生育上——他们的断言是如此荒唐,犹如断言三角形的本质是四边形一样荒唐。诸神殿的守护圣人,他们指出的信仰之路有别于天空之主的神殿,有别于所有抛弃了守护圣人的信仰。他们把施舍一样的神赐当成了自己的基础,和愚昧无知苟合,从而把信仰变成了对他们自己的迷信。”

看起来,这位佚名的著书人在说,要么和守护圣人在一起,抱着他们的经文反对理性,拥抱愚昧,要么和理性在一起,反对大神殿,拥护真正的神理。

塞弗拉和经过图书馆的修士谈到了这两位著书人。

“这两本书来自同一座书架,是我们特地划分的门类。”已死之神的修士说,“这一派的人,我们统称为新派哲学家,大多都来自希耶尔的神殿。这位神祇的信仰特别容易产生新派哲学家,其实很早以前就有,但是,他们要么就死在密使手里,要么就逃亡海外,未成体系,所以我们现在也还叫他们新派哲学家。”

“仅仅止步在理论吗?”塞弗拉问他说,“我还以为他们会得到类似神赐的东西。”

“没有神选者高居神代俯瞰人世,神赐可不是这么容易得到的东西。”修士说,“要不然,我们的神殿也不会被赶到这种地方来。”

“只能靠神选者?”

“我看古老的经卷记载,阿纳力克的先知也可以让人蒙受诸神的恩赐,但这话说出来,我们这座小岛也会出麻烦,你就姑且一听吧。”

塞萨尔?塞弗拉摇摇头,把这家伙晦气的名字抛在脑后。送走已死之神的修士之后,她又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国家既是野兽,是人为之作和人为之兽。野兽体内各个部件就是我们这些拥有智慧的人。我们用智慧支持着它的生存和运转,但它本身却愚昧无知,称不上是人,全然是一头不受控的疯狂野兽。”

有多少这样的著书人死在神殿密使手里了?想到这里,塞弗拉就想发笑。其实,这片土地也和另一片沉进海里的土地一样,到处都在涌现颠覆性的思想,无时不刻都有人领悟出自己的真理,希望将其实现。

不同之处在于,另一片土地有条未长成的真龙以近乎全知的洞察找到了这些人,以完全的宽容、肯定和鼓励给予他们力量。靠着这份力量,他们每一个人都实现了自己的思想,直至这些思想化作狂想,招来祸患,最终酿成无法挽回的灾难。

这片土地则反其道行之,神选者们高居神代,操纵着他们的神殿行着统治之事,就像世俗的皇帝一样,压抑一切影响其统治的不稳定因素。

著书人说:“诸神殿本该体现信仰和智慧,可它也是一种野兽,岂不是意味着它们也和世俗的国家一样,是人为之兽?可以肯定的是,诸神并不关注神选者们的作为,因为诸神拟人的神像皆为虚像。诸神和人之间的共同点,就像星辰和对着星辰吠叫的狗之间的共同点。人能追寻诸神,可是诸神并不会爱人。”

不愧是已死之神的修士,塞弗拉想,什么书都往自己的图书馆里塞,唯一的措施就是把人名给抹了,其它的一概不管。

“你应该把这些书抄录一遍,而不是看个乐呵就扔下不管了。”塞萨尔说。

她眉毛拧了一下。“你把脏东西带进来了。”

“遍布工坊的城市就是这个味道。”塞萨尔带着煤油的味道抽了把椅子,坐在她一旁。

“你一定要来找我吗?”她问道。

“我为什么不能找你?你就是我的另一面,这关系比爱人还紧密。”

“我可没接受你是我的另一面。”

“我也接受不了我可能会变成你这样。”塞萨尔耸耸肩,“人们都接受不了自己还有另一个面目,但事实就摆在这儿。我们都从一个完整的人身上各拿了一部分东西,个性偏执,残缺不全,所以也做了很多常人既不会做也做不到的事情。”

塞弗拉拿手肘支着桌子,撑着自己的脸,打量这位突如其来但也不是很意外的来访者。“你一定要铺垫一堆背景介绍再引入你的麻烦事吗?”

“我在渲染我们的感情。”

她叹了口气,“就为了不给钱打发我干活?你知道我这个能力的人当雇佣兵要收多少钱吗?”

塞萨尔咧咧嘴。“我还知道,你要的不是钱,是对你有意义的东西,更不可或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