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马 作品

第五百八十八章 念旧情

......

“让所有人都站在我们的旗帜下,甚至改换信仰......”古老的无名隐修士喃喃自语,流露出相当强烈的意愿。塞萨尔知道,他的心思何止是很好揣摩,是根本没有掩饰的打算,漫长而孤寂的祈祷已经让他完全摒弃了谎言和虚像。

塞萨尔在长椅上前倾身子,拿手肘倚着木桌,托着脸颊,观察这位无名隐修士。信使站在他身侧,若无其事地审视着简朴的会议室。为了族群的希望,她的态度倒是很明确,对人类世界的权力地位没有任何需要。

“你意下如何?”他提问说。

“我可不会忘记你的冒犯,北方的领主。”隐修士声音低沉。

“我当时的言论不止是为了冒犯。”

隐修士瞪着他,“这么说,你的言论确实如你所想了?那么请你开导开导我,有劳大驾,教教我,北方的领主和阿纳力克的先知,照你看,什么样的知识才是有价值的知识?”

“不同的价值体系在不同的层面上。”塞萨尔微笑说,“广泛来说,我认为知识没有高低之分,只是有些人依靠盲目的揣测和纯粹的思辨,有些人却依靠数学的推论和自然界的试验罢了。”

“数学的推论和试验?好!那你再告诉我,所有对于神代、诸神和本质的探索,是来自何处?”

“迄今为止,都来自前者。”塞萨尔说,“的确,诸神殿为当今世界的秩序铺就了道路,为族群带来了希望。但是,除去真正抵达过神代且有幸回来的人,其他人对于神代、诸神和本质的探索,靠的都是盲目的揣测和纯粹的思辨。”

“我们凭的是经书。从上一个纪元最后的黑暗中写下的经书。”

“是的,经书。”塞萨尔点点头,“最初那批人成为神选者,后来又自诩守护圣人,自称要把诸神的信仰传颂到世间,于是写下经书。但是,后来的人,没有任何一个知道他们真正在做什么,也没有任何一个知道自己真正在做什么。”

“你在指控。”隐修士说。

“我当然是在指控,”塞萨尔心平气和地说,“神选者们得到了怎样的知识,我还不得而知,但神选者以外的所有人,其实都在走一条不正确的道路。靠着盲目的揣测和纯粹的思辨,就想认识不可认知的诸神,觉得这样已足够。实际上呢?”

隐修士环顾四周,不用想都知道他在找伊丝黎,可惜信使已经把她扔到大神殿附近了。伊丝黎这家伙作为欠缺信仰的修士确实很有代表性。卡莲修士连裂棺教派的人都能启发,却给不了伊丝黎任何神迹,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她也是很了不起,简直没有比她更纯粹的无信者了。

她读了这么多经书,结果全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掌握着这样的神赐技艺,结果只是神选者根据她的贡献分给她的力量。

塞萨尔笑了下,继续说,“伊丝黎根本没有信仰,她靠着密使的功绩也可以得到神赐。你满心信仰,虔信经文,结果一无所获,直到一个异端分子给你展示了真理的一部分,你才收获到了你想要的。”

“然后?”

“像你这样的人,太想认识不可认知的,反而忽视了可以认知的。换句话说,就是神选者用他们书写的经文把你们弄糊涂了,一直糊涂到现在。人们谈论不可能得到证实的事物时不可能达成一致,于是只能取而代之,比谁叫喊的声音更大,比谁能用话术压得倒谁,比谁手中的尖刀更致命,可以杀害对方。可是.......”

隐修士拧着眉头,“可是?”

“可是,我想,真正有知识的人,根本就不需要叫喊,也不需要拿着尖刀大叫着要杀死对方,证明自己的信仰。真理只要说出来,所有高声大喊的人都应该停止喊叫,不再争论。如果他们还在喊个不停,要杀死对方,要么就是还没有真理,要么就是有些人希望用自己的谎言掩盖真理。”

“我明白你想指控守护圣人,声张这位卡莲修士的真理,但这一切和你的科学又有什么关系?”

塞萨尔摊开一条胳膊,“所谓自然科学的真理就是,在一个平面上,三角形各个角的和一定等于两个垂直角的和。这种真理一经展示,就不会有矛盾和争执,不会因为种种辩论术就不等于两个垂直角的和。这种真理,在任何想用经文解释一切的神学辩论中都不会有,你觉得有吗?”

“如果你打算诉说这些粗浅的定义,那么我们确实达成了一致。”隐修士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他,已经开始泛血丝了,“你在讲述你的科学的时候,那些靠着盲目的揣测和纯粹的思辨书写的认知,那些灵魂、神代、残忆、启示、预言、死后的归宿、

存在的意义,这一切无法证实的,你要把它们都放在何处?放在你心脏的哪一个地方?”

“放在.......”塞萨尔顿了顿,本想为自己编一套曲折的信仰故事,但卡莲修士正用微妙的表情盯着它。思来想去,他还是耸耸肩,“我应该和你表明,我是个怀疑一切的人吗?我不把它们放在任何......”

“你的心是空的,——一片虚无!”隐修士嗓音低沉,“真不愧是伊丝黎密使的血亲啊,北方的领主,你的家族是受了诅咒吗?”

“我能说两句话吗?”信使开口。

隐修士皱了皱眉头,老家伙的眉头深得可以夹死苍蝇。“我其实不想和野兽人对话,但你比他更有信仰。我应当和你对话,不然这会议室里我就无话可说了。”

信使把手搭在桌子边上,“隐修士,你和塞萨尔之间确实怀有敌意,但这种敌意是你们开诚布公的结果。比起用谎言欺骗你们的守护圣人,至少你可以在他口中得到真实。”

“得到真实又怎样?”隐修士反问说。

“如此一个无信者,竟愿意为了一座城市的希望反抗大神殿,答应你们缔造新的信仰,这不正是最无私的援手?他是无信之人,他不会在你们的信仰中取得一丝一毫的权力和地位,这很难理解吗?”信使也反问说。

“他是阿纳力克的先知。”隐修士沉声说。

“正因为他是阿纳力克的先知,这正是关键所在。”信使有条不紊地说,“在你们的经文记录中,他这样的存在被称为异神先知和受诅血雾,可他到了今时今日还是个十足的人类,灵魂不曾受害,躯壳也稳定如常。除了他像伊丝黎一样缺乏信仰,靠着灵魂的虚无来抵抗异变,还有任何解释?”

“他身上笼罩着无法解释的迷雾......”

“迷雾并不重要,”信使语气平静,“你可以达成希望,这就足够。人们应该相互谅解,不求和睦相处,只求把争执停在口头。难道你心里的坎,还能比我身为真神的侍祭,却要和无信的先知为伴更难越过?还能比我有自己的种群,却要披着人皮和人面更难越过?”

塞萨尔只能微笑。虽然信使平常不言不语,但她对他一定是有诸多意见的,只是没到阿婕赫那般需要开口直言的程度罢了。正面印象和负面印象在她两只手上相互抵消,比较重量,最终的结果就会体现在她微妙的神情变化上。

信使的语气越发平静了,“神理有其存在之处,数学也有其存在之处,各有各的位置,并不相斥,可以相容。今日你容纳他和特兰提斯下城这些工人,他日他们也会容纳你们。”

“你虽然是野兽人,却比这个人更适合当领袖。”隐修士最后说。

“我在支持塞萨尔。”信使拿手指敲击桌面,“正是他这样的人才适合充当纽带,我借他之手给族群带去希望,于是也在这座城里完成他的希望。这事单纯的像是邻里互助,为什么你不把他支持你们当成邻里互助呢?他对你的信仰无所求,你对他的真理亦无所求,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会议室不怎么宽敞,装饰很朴素,椅子也很简陋,昏暗加上闷热,让人无法忍受。但塞萨尔听着信使对他的评价,承受着卡莲修士微妙的注视,反而觉得身体冰凉,好似在雪原中承受寒风吹拂。

跟信徒商谈还真是麻烦。

隐修士忽然看向塞萨尔。“你在北方的领地有一个出走神殿的大司祭,这话是真是假?”

那个最初现身诺伊恩,后来抵达古拉尔要塞,在深渊潮汐边上待了近一年的老骑士?事实上,塞萨尔也听过此人的故事——他拿深渊潮汐当理由,目的只是为了拒绝大神殿的召回。

“是的,当然。”塞萨尔答道,“一个比起祭司更像是神殿骑士的老头。自从听说了深渊潮汐这回事,他就没动身过,一直在拒绝大神殿的召回。”

这个大司祭有用吗?也许有用,但他可是大司祭,几乎就站在权力最高点,能让人怎么利用呢?

隐修士只点点头,似乎懒得跟他解释:“告诉我具体位置,北方的领主,我和那个年轻的骑士相识。”

找一个大司祭为特兰提斯站台,甚至是参与战争,和故友同僚刀锋相见?拉拢一些披肩会人员很有用,可以逐渐取代披肩会的高层,用他希望的方式去统治。但大司祭?

“你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了。”塞萨尔说,“你可否先告诉我,你所谓的相识,如今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一个年轻的骑士变成大司祭,变成衰朽的老人,又能保留多少自我和灵魂,能和你有多少旧情谊?”

“倘若他不念旧情,”隐修士瞪大了眼

睛,“那我就看在旧情的份上把他强行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