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刚一开口,前方一大片的货物和箱子就都开始颤抖,像是要掀到半空中,然后再碎成粉末。
当然,塞希雅见过它用刺耳尖叫撕裂人体的样子。和传说中蛊惑人心的歌声比起来,委实是有些血腥了。
接下来,她是会看到法术反制,还是会看到此人内脏破裂,五官涌出血浆?她也很难确定。她只是握剑和海妖保持距离,免得自己身上的护符扰乱了法术。
眼看着一阵无形的风暴就要肆虐货舱,对方的情绪却更昂扬了,任由尖叫咆哮的震荡围聚拢来,将他完全包裹在内。
塞希雅感到一股强烈的恨意蕴含其中,海妖似要让此人当场分崩离析,不把他化作满地碎块,它就不会罢休。对方的领袖?除此以外,没有其它解释。然而对方的领袖为何站在此处,旁若无人地发起对话?
从不曾削减的法咒来看,此人没有携带任何反制法术的手段,因此那无形的震荡已经接近有形,膨胀得越来越惊人了。它们像涨潮的海浪一样高过了他的肩膀,越过了他的脖子,将他整个人的身形都淹没在一片混沌之中。无形的震荡已经可以震碎内脏,有形的混沌会怎样,她实在不想去想象。
尖叫还在......不,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那片飞旋的混沌明明还在持续,周遭的震荡却安稳起来,声音也逐渐微弱,最终完全陷入沉寂中。不止是法术的声音,船只的走廊甚至是外界的风暴响动都听不到了,完全隔绝在外了,好像她浸泡在水底,和一切都隔着广袤无边的水域。
塞希雅感到自己行动有些迟缓,立刻握紧密仪石才稍有缓解。她看向海妖,这家伙似乎想往后退,灵活的鱼尾却凝滞在一片白霜中,不得挪动分毫。
前方黑暗中出现了高大纤长的影子,就笼罩在她头顶。那里什么都看不清,好像根本无法用人类的视野看清。
“为何要逃避?”从那边传来了遥远的低语,好像空旷洞窟中的回音。
“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母亲。”海妖长出一口气,缓缓低下了头,“往昔的历史已经过去太久,族群只当你是......”
“终有一日,古老的传说都会回来。”这声音和刚才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带着许多诡异的重音,来自某种更高层面的东西。
“我们只是在......等待。”海妖低声说,它的声音中带着心悸。
“等待到大海中去,等待到那些外域的存在身边,等待到统治那些迟钝的鱼人,还被所有人把你们混为一谈?你们是我点拨的生灵,和库纳人,和法兰人,和所有曾经存在过的起始族群同为一个起源。”
“这是......族长的决定。”海妖说得极其费力,“他掌握着希加拉授予的权柄,我们并无法违逆。”
“而且,还有那些盲目的野兽为你们效劳。有了奴隶种族之后,一切都不再需要担忧了。”
“您说得无一错误,母亲,我很惶恐。”海妖把头垂得更低了。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们,你们经历了许多时代的惶恐和不安,持续着一无所获的等待,眼看着一切都无法挽回,自然值得另寻希望。不过,如今我回来了,不管你是谁,既然你第一个看到我,也是你第一个告诉我,你们的族长带领你们跪在希加拉脚下......”
“您的意思是?”海妖忽然间抬起头。
塞希雅意识到,那声音逼近了海妖最渴望的事物。考虑到是这家伙一意孤行带着少许族民和许多奴隶走出大海,它和它的族长,多半是存在意见矛盾的。“我可以把那份恩赐给予你,让你更进一步,但是你,——你可有想法和你们如今的族长争夺权柄?代他指引你的族群前行?”
塞希雅不想再听了,她紧握着护符退了一步,但最初那个骑士的话音忽然传来,对她轻声说,“你也该回归古老的使命了,骑士。”
黑暗中到处都是影子,片刻前还沉寂无比的货舱仿佛来到幻梦中。塞希雅一晃眼,就看到现在的货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累累白骨堆成无边无际的群山和大地,彼此勾连,在月色下泛着白光。暴烈的蜥蜴似的大猫,群聚的鼠类,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古老野兽人在白骨荒原中行走,不时踩碎一块块人类的头颅。
只见死者从白骨中逐一起身,而野兽又在荒原中逐一消失,仿佛是宿命的轮转。最初站起的人类十分柔弱,但很快他们就开始重建城市,堆砌堡垒,把从灰烬中拾起的木材插入刚修好的地基。
这些人起初不过是四处流亡的部落民,此时却从灭亡的先民废墟中崛起,掌握了非凡的技艺和力量。他们推动巨石,
建立城市,组织军队,等待诸神回应祈祷。受到庇佑的神选者从九死一生的祭台上走下,受到祝福的骑士们列队整装,带着人们发出希望的吼叫。
古老的骑士在对她招手,带着流传至今的使命。
“该回应古老的使命了,骑士。”
“你忘记了你曾经的荣誉吗?”
“我们一直在等你回来。”
“记起过去吧......”
“你在外面漂泊太久了。”
这声音太多了,也太嘈杂了。塞希雅听到了像是她老师发出的声音,但她没有剑术技艺的老师,她也听到了骑士长官的声音,但她没有要效命的长官,她还听到了来自必须效忠的皇帝陛下的声音,但她也没有要服从的皇帝。声音太多了,成百上千,像一层层锁链往她的颈项和四肢束缚过来,诉说着荣誉和使命。
她一度认为这股熟悉的声音会把她唤入其中,并且,有一个念头从她心里冒了出来,告诉她说,她可以答应这声音,被一个古老而宏伟的事物接纳,于是世上的一切都不必再去烦扰。这样一来,一个人就有了自己生命中最终极的目标,或者说使命。
“你还在想什么?”
“你的渴望和你的荣誉在哪里?”
“你的梦和希望位于何方?”
“你的心难道是空的?”
“伸出手来!”
塞希雅盯着黑暗中的呼唤,此时四周已经结满白霜,海妖也跪在一团朦胧的白光下,不作丝毫声响。两侧一会儿是黑船的货舱,一会儿是白骨皑皑的荒原,一会儿又是逐渐升起的巨城。到处都是呼唤,到处都是诉说。希望、拯救、荣誉、使命,类似的词汇嗡嗡作响,在船舱中回荡。
那个男女难以辨识的年轻骑士正在高处俯瞰她,先前和她交战过的年长的骑士则在靠近她。“我说过了,”他缓缓说道,“有人会代我指教你。当他回到世间,他将会重新成为我们所有人的——”
她动手了。在阴沟里和人厮打的时候,她学会了一个手法,可以用手背击碎鼻子,只要力道和方向得当,她就可以把碎裂的骨头刺入大脑。不过,这事最好是趁着对方毫无防备。弥漫的白霜之中,一切都很迟缓,于是她握紧奥韦拉学派的护符,用这只唯一不受影响的手臂打了过去。
这家伙的手只来得及抬到胸口。
那个年轻的骑士微微睁大眼睛,为她小孩似的举动感到不解。直到此人一头栽倒,一条深红色的小溪浸透了地上的白霜,他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塞希雅左手抬起护符,划破朝她弥漫过来的白霜和忽然涌向她身后的一片混沌,接着就右手持剑刺入海妖的胸膛,带着一片血从中拔出。
这只海妖在大约一个呼吸前想要击碎货舱入口,把她堵死其中,慢慢处理,于是她在一个呼吸后穿过它打算为古老存在效命的心脏,让它停止了跳动。片刻之后,她一脚踢开挡路的尸体,瞥了眼那边年轻的骑士。然后她拾起一大包金币,转身离去,走向她的队伍。
现在,临时雇主没了,她也该带队走人了。
“你心中没有过去也没有归宿。”那声音在黑暗中说,“它们可是磨灭了?是在什么地方磨灭了?”他大概以为她会回答,但塞希雅什么都没说,拿到报酬之后,这事就没了必要。
至于宏伟的景象和崇高的使命,她通常不和拿这东西许诺的人长篇大论对话,因为毫无意义。
......
大约十来岁的时候,塞希雅也记不清了,总之当时她衣衫浸血,身子苍白又瘦削,披着从尸堆里扒下来的破烂麻布衣衫,一个白天就翻过了一整座山。她从山巅处往前眺望,可见正是深秋,到处都是农奴正在收割暗沉沉的田地,地上落满腐叶,林中还藏了几条饥肠辘辘的狼。她带不了太多东西,就拿刀剖开狼腹随便切了点肉,带着就下山了。
其实她不是头一次来这座山,因为她父亲也是个有领地的贵族。有时候父亲带着自己的队伍说是上山打猎,实际上却醉得瘫软在地,诅咒着先祖带给他的不公,哭诉他曾有一个深爱他的妻子。
于是塞希雅就坐在篝火边上,揣摩着父亲盯着自己诅咒先祖的深意。
大约也就是十多年前,她出生的时候群鸟飞散,牲畜发了疯一样冲出凭栏,母亲随着大出血当场毙命,父亲从此无法和她正常对话,只在发酒疯时对着她控诉先祖的不公。他想动手打她,却又在畏惧中不敢接近。她则只是无言的注视,想弄清这个醉醺醺的老男人究竟在说什么,又在想什么。
因此,到她手上有了第一条命为止,她都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她只是木然地
学着一些读写和诗歌,以为自己会当一个寻常的贵女,殊不知血腥的道路都不需要酝酿,就已经刻在她骨髓深处。
家族血脉只剩下塞希雅一个人之后,她就理所当然地上了路,虽然再也见不到家族的仆人,见不到诗歌和长裙,但她也没什么不适。她就只管一路往北游荡,一路走,一路杀,直到再也没人理会她。终于,她变成了一个完全孤独的旅人,却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古怪。
因为,这条路就是当时还在内战的奥利丹贵族用骸骨铺就的,——从最南边一直铺到最北边,刚好告诉了她路该往哪走。
那些挂在树枝上的尸体,差不多就是她最好的路标。
塞希雅杀掉的人跌倒在地上,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显得如此理所应当。而她本人,和那些手指枯槁如柴的逃亡者也没什么不一样。头一次融入人类世界,是在一座正在签订停战协议的港口城市,名叫特兰提斯。街上一边是人潮鼎沸的城市,一边是黑咕隆咚的长河,宽得让她以为那地方就是大海。
她拿着从尸体上捡来的钱住在酒馆,然后在第三天花的一干二净,也不明白为什么钱花的这么快。于是到了夜晚,她就像山中野兽一样滚到外面,在街上晃来晃去,跟盯上了自己的水手斗殴。说来也怪,即使不使剑,只靠着自己的拳头,她也总能适应一切厮打的方式。不管站在她对面的人有多厉害,她都能在交战过后变得比他们厉害一点点。
正因为塞希雅看起来比输家厉害得不多,所以找上门来的人才特别多,到最后她甚至摆摊收起了钱,好让自己继续住那间特别贵的旅馆。看着这些目光浑浊的人或是动拳动脚,或是偷偷掏刀子想捅死自己,最终都倒在阴沟里凄凄惨惨地求饶,她就觉得自己过的还不错,身为人的权利也得到了保障。于是,她就更有信心穿着不那么破烂的衣服住在昂贵的旅馆了。
那她为什么要逃出特兰提斯呢?
是因为旅馆老板半夜捅了她一刀。这家伙最初看她又小又不懂事,收了她所有的钱,然后骗她说都用光了,把她赶了出去。她没反应过来,后来就拿着沾血的钱天天找他住那间最贵的房间,还把他找来想解决她的人全都打发了。老板实在又怕又恨,再也忍不了,偷偷在饭菜里下毒想半夜送她走。
塞希雅挨了一刀之后就醒了。她责怪地看了面色僵硬的老板一眼,然后就攥紧他的手腕,一点点扭回去,拿他手里的刀把他自己给刺死了。
因为一路上的经历,这事也显得一如往常,他们俩相互残杀的时候连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无言了事。本来她可以在尸体旁边吃完早饭再走,但为了不进监狱,她还是趁夜离开,找了艘愿意载她的船,告别了她待了很久的特兰提斯。
对她个人来说,这一路称不上艰苦,这种颠沛流离也称不上折磨。反倒看着世界转变,从战乱走向一时和平,又再次进入战乱,让她觉得世界如何转变,底下蛮荒的土地都不会变。有些人胆怯冷漠,蜷缩着身子不想和他人交集,有些人满心狂躁,想找任何人发生冲突,而她自然是适应了环境,早就变得异常善谈了。
于是她就靠在漂泊的船只上,和其他正要往远处漂泊的人一起注视河岸边起伏的山峦,再一次把过去的一切全都扔掉。
那么荣誉和使命呢?那其实还挺多。
大约在下船后的第二天,因为指路的尸体找不到了,树上也没挂着死人,塞希雅就在一个村落找人问了路。那是个体格高大的农夫,挎着把刚上过油的纹饰精美的长剑,明明穿的满身破烂,却把这玩意照顾的特别好。后来她才知道,那是个战败被流放的骑士,曾经是很有荣誉和使命的。
这人让她滚开,说她不配和他站在同一条道上。她既不想滚开,也不想和他理论,于是在他想踹开她的时候,她一脚把他放倒了,用的还是在特兰提斯摆摊斗殴的下三滥手段。因为这下三滥手段,他更愤怒了,显然又是一个喝多了的老傻瓜。
“我要杀了你这个阴沟里的小流氓!我的皇帝——我梦里的皇帝一定会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