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真不错,听起来你造就了一个比过去可怕得多的族群,塞萨尔。”白魇饶有兴味地说,“血肉尸骸之于食尸者,就像你们手里的钢铁和火药,你有想过钢铁只需要几个法咒就能从地里长出来,你们人类世界会变得怎样吗?你不会害怕和戒备一个不一样的族群忽然崛起吗?”
“没那个必要。”塞萨尔说,“这法子能从库纳人传到食尸者,就意味着我也一样能用。畸变的血肉归根结底,就是失去灵魂自行生长的肉块,只要再去除它们遗留的生灵表征,抑制它们掠食同化的特性,就纯粹是一种无关道德善恶的血肉技术了。最理想的结果是它们呈几何体形状实现可以预期的生长,如果没法做到这么自发,就用模具去规范。”
莱斯莉朝他弯下了腰,如果它的眼睛不是假的,它一定已经睁大了。“你是一个人类,但你想去规定食尸者的血肉技艺?还想学了自己用?”
“我有这个身份和立场。”塞萨尔点头说,“我是那场战争的胜者,是阿纳力克的先知,我把神启一样的技艺带给它们,还给了它们千年未有的机遇。如果我说,我不仅接受它们的血肉技艺,还会为它们做出更近一步的改进,那么,至少也会有一半的食尸者氏族赞同我的看法。”
“反对你的守旧派呢?”
“这不还有你吗?我的神?”
莱斯莉也点起了头。“不错,我就说你脑子有毛病,所以你才能一不注意就创造出以前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不过,虽然你当时拒绝戴上我给你的王冠,现在你还是要拉着我去食尸者的领地,扮演它们的先知。你不觉得这两种选择没有太大区别吗?”
“区别是我拉着你当神,让你见证我在做的事情,而不是你拉着我当王,强迫我去服从古老的统治。”塞萨尔说。
莱斯莉扬了扬眉毛:“你一定是对王冠有偏见。”
“王冠这东西,总是会捎带一套叫人处处受制的统治秩序。”塞萨尔开口解释他的看法,还有他对世俗世界最高权力的态度,“如果这王冠是某种至高无上的意志给我的,那我身上更是得缠满从王冠上垂下来的荆棘和绳索,像狗一样被牵着到处走。”
“你可真会发表评论。”莱斯莉忍俊不禁。
“极端的表达最能体现我的态度。”
“那为什么你不把这态度用在你的人类领地上,反而要关注食尸者?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人类世界这边受限太大了。”塞萨尔解释说,“我们缺的不是理论,是基石。单就这点来说,我再有眼光也毫无用处。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再关注探查死后世界的仪器吗?”
“为什么?”
“我委托戴安娜调查过南方诸国的军事技术。”塞萨尔解释起了他和戴安娜每晚在荒原中交换情报的真正意义,“其实十多年前,就有超出现有火炮枪支的理论和技术诞生了。火炮方面,科学院已经给出了更复杂的弹道理论,但铸炮工匠和现有的锻造工坊根本没法制造这类火炮。实现他们理论中的火炮不说毫无希望,也和用沙子垒起参天城堡差不了太多。”
“其它方面也都是这样?”
“我的妻子还收集到情报,说奥利丹科学院为了实践自己的理论,召集许多能工巧匠耗费大量时间造了一把精巧奇异的枪械,没有火绳,易于装填,开火迅速,哑火率也低的惊人。埃弗雷德四世看了惊为天人,决定拿它当自己的配枪。后来他想给自己的同窗挚友乌比诺大公也佩一把,为此许多工匠大师聚在一起,像锻造传世宝剑一样耗费了快十多天时间精心造出了第二把。”
“噢,骑士故事!”莱斯莉打了个响指,“英雄和他传世的王者之剑,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可太让人怀念了。你一定知道每个人都怀念骑士故事吧?我就是从这种信仰里诞生的。“
塞萨尔耸耸肩,“此外还有一件事,乌比诺的枪还没造出来的时候,埃弗雷德四世的配枪就坏了。据说需要工匠大师专门检查维修,来回时间长得惊人。换句话说,这东西很不耐用,维修也是个大麻烦。”
其实这是戴安娜的父亲自己写了封寄给她的家书,还问她想不想也要一把。
“但你认可他们的理论。”莱斯莉很敏锐。
“切实地说,我不仅认可,我还知道他们的理论在路径上是对的。我自己都在考虑要怎么书写将来的时候,奥利丹的数学家已经把下一个阶段的理论给出来了。然而从现状来看,基石问题注定了现在只能配装廉价耐用的老式火枪,使用经过了几十年证明的老式火炮。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在关注底下的工坊。”
“你觉得你的法子可
以推动工坊的进程?”
“我不确定我能推动什么东西,但我一定可以妨碍奥利丹那边的进程。”塞萨尔强调说,“到时候别说改进炮膛的工艺,他们想维持现有的火炮生产都难,科学院给出再多理论也没用。虽然我们俩都知道,那位主宰者纯粹利用物质世界的技术,造出了一个可以洞悉非物质世界的精密仪器,这事非同小可。但放在奥利丹,这和他给国王发了把神佑的君王之剑区别不大。物质世界的限度就在这里。”
“智者在灵魂皆为一体的宏伟视野里受困太久了,”莱斯莉还是饶有兴味,“我倒是希望他的视野别总那么高。不过,正因为他的视野太高,他会引来怎么样的剧变和腥风血雨,才更叫我期待。”
“他引发的剧变会把你也拉进腥风血雨里。”塞萨尔不得不指出。
白魇又敲了个响指,尾巴都从屁股后面翘了起来。“这就是你给我展示奇迹的时候了,皮裤,用你了不起的法子把你的神从死局里拽出来,我可是期待的不得了。”
“我和你可没有......”
莱斯莉笑了,“我打赌你最爱的就是拯救,别管我们现在怎么样,等死局到了,你一定会爱上这种拯救的滋味。不过我是不是也得扮好被拯救者才行?接住戏的重要性!”
“我迟早要看着你从观众席上掉下来。”
“真可惜,我是没法亲眼看到了。”
塞萨尔看了眼白魇空洞的假眼,没有吭声,也不打算回应它的自我戏谑。目前来看,食尸者族群的接近还要比伊丝黎的去向更重要一些,至少对他更重要。一个刚刚丢失了酋长急于求变的族群,只要他把握得当,他也许可以扭转它们的社会结构,令其追随所他描绘的蓝图。
倘若他自己的分量不够,那就加上一个和库纳人的历史同样长久的古老白魇。
......
似乎因为她总在倾听卡莲修士谈论自己的宗教和信仰,塞希雅觉得自己的视野变了。不过,击溃一支奥利丹军队并拿到薪酬之后,她的日子倒是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不是在会议里代表黑剑商谈军事计划,就是在应加西亚的要求执行任务。
环绕着奥利丹主要航道的土地是双方争夺的焦点,贵族联军吃了一场败仗后几乎没有浪费时间,就放弃了一片无法防守的土地,主要是森里斯河沿岸的几处据点。临走时,他们还烧掉了带不走的物资,以免卡萨尔帝国的舰队获取更多补给。
可以清晰看到,敌方一边沿着整个河岸的高地修建瞭望塔确定舰队动向,一边聚集起军队时刻准备反扑,仿佛一时失利根本不值得畏惧。
对他们雇佣兵来说,这无疑是幸运的,因为击垮一小支军队,或是占据一时上风,根本无法动摇整个战争的局面。这场战争还会持续很久,不知会是几年,还是十几年,甚至如卡萨尔帝国的分裂战争一样,也许会连续打个几十年。
正因如此,他们雇佣兵可谓是找到了最稳定的行当,拥有极力振兴经济状况的卡萨尔帝国撑腰,他们拿到薪酬甚至得到赏钱的机会,还有很多很多,多到无法想象。
塞希雅知道,雇主们最容易拖欠薪酬的时刻,是战争暂且告一段落,人们不再需要雇佣兵的时刻。哪怕加西亚将军也会干这种事,要不然,她当时干嘛去诺伊恩城接活?相反,最容易拿到薪酬的时候,就是战争毫无结束的迹象,雇主们不得不为安抚雇佣兵的情绪想方设法给他们拿钱的时候。
这种时候,完成一场值得夸耀的攻势不仅可以提前拿到薪酬,还可以多收获一笔报偿,每个雇佣兵都兴致昂扬,期待着更多战事。他们就是在沾血的钱里生存的,一帮没有民族也没有归属的豺狼猎犬。
塞希雅还知道,接下来这场围绕奥利丹走私船队引发的战事,注定会波及极广,持续时间极长,也许会有数月之久。打到最后,人们多半会无视最初的由头,直到决定森里斯河主航道的归属他们才会各退一步,勉强喘一口气。
“你应该不信萨加洛斯吧?”一天晚上,塞希雅带着卡莲经过炮兵营地的时候问她。
“萨加洛斯?”卡莲修士眨了下眼,“当然不了。”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为火炮做祈祷。”卡莲说,“本来该由萨加洛斯的修士完成,但是底下的炮兵分不清楚哪个是萨加洛斯的修士,哪个是希耶尔的修士,所以我也一样可以。”
“炮兵组织真是一团乱。”塞希雅抱怨说。
“炮手们大多都把自己视为熔炉之主萨加洛斯庇佑的行会成员。是行会而不是神殿,就说明他们其实不怎么讲究实质的神学,只要是
个修士过来走一遍流程就行。”
“他们自己的繁琐仪式呢?有任何意义吗?”
卡莲扬了下眉毛,抬起手来,“每个地方炮兵的仪式都不太一样,但操作火炮肯定是个繁琐的宗教仪式,各地都有各地坚信的传统和禁忌。其实你也知道,有些禁忌是必要的,只是用宗教信条解释最容易接受而已。就像这个炮兵营地,开炮之前,他们都会在自己额头描绘熔炉之眼的符号,而且他们都给自己负责的火炮起了名字。”
卡莲修士说着经过一门罩着油布的火炮。“这门炮的名字叫疱疹,”她回忆着说,“因为铸炮的时候底下没怎么打磨,长了很多疱疹一样的毛刺,那门炮的名字是寡妇,因为......”
“别告诉我有一门炮叫红毛就行。”塞希雅打断她。
“真遗憾,我记住了营地里每一门火炮的名字,确实没有一门叫红毛的。”
“算了,”塞希雅叹气说,“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从诺伊恩带来的东西几乎没派上用场。想到要给他们繁琐的宗教仪式加入不一样的信条,还得配合这些信条给出他们愿意记住的解释,如此才能提高这些炮兵的准头,我就头疼得想死。”
“你不由自主站在权力者的视角上看待起了问题。”卡莲修士说,“但你身为权力者的时刻,其实只有诺伊恩那次守城战,别的还有吗?”
“我不知道,我相信是没有了......”塞希雅揉着自己的眉骨,“我就是感觉,我有种说不出的习惯叫我这么做,好像我一个决定就能决定整场战争的胜负似的。而且,好像真有哪场战争就因为我的决定惨败了。夜里做了个长梦,白天却记不起来,也许就是这种感受。”
“与其忧心自己还管不到的地方,不如先照应好自己脚下这片地吧。”卡莲说,“即使炮兵真提高了准头,也不会动摇整体战况。我能看到一片迷雾,能看到很多不详的征兆笼罩在前方,到那时候,能苟全性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这家伙真是悲观到极点了。”塞希雅说。虽然卡莲修士露出微笑,但她还是有些烦闷,如此悲观的人却在一直拯救她和她身人的人,那她又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