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月东上 作品

第1051章 昔日美好

三个月后瘟疫流行时,十岁的邓姹带着妹妹们熬药施粥。她将紫苏与黄芩配出新方,救活了不少被名医放弃的病患。有个老郎中骂她离经叛道,她却捧着药碗认真道:"天地之心不在竹简上,在病人脉息里。"

如今邓晨望着茶汤中沉浮的叶影,恍惚又见女儿站在雨中的模样。她鬓角的野菊沾着水珠,眼底燃着的火苗,足以照亮千年医道的迷途。

邓晨喝了一口茶,又浮现了邓紫的画面。

晨雾还未散尽时,邓紫已经坐在账房的门槛上摆弄算盘了。七岁的小姑娘膝盖上摊着本《九章算术》,细白的手指在檀木算珠间翻飞,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路过的仆役们总要放轻脚步——这小娘子心算时,连落在算盘上的阳光都不能惊动她。

"紫姑娘,劳烦算个账。"老管事故意提高嗓门,抖开一卷写满数字的竹简,"三十二户佃农,每户夏粮四石六斗"

邓紫头也不抬,右手五指突然在算盘上一抹,所有算珠"唰"地归位。她左手接过竹简扫了一眼:"共一百四十七石二斗。"顿了顿又补充:"比去年多三石七斗,因为王伯家新垦了五亩坡地。"

老管事的山羊胡翘了起来:"姑娘怎知"

"上月阿翁带我去巡田时,"邓紫终于抬起头,圆脸上带着稚气的认真,"王伯说新地种的是耐旱的黍子。"她忽然压低声音,"您别告诉阿翁,其实我偷偷改了他设计的账本格式"

这时门外传来哄笑。邓晨抱着邓嫣走进来,小女儿正挥舞着绑红绳的竹竿:"吃俺老孙一棒!"原来她不知从哪翻出件赭黄衣,用胭脂在额头画了个月牙。

"咱们齐天大圣该去大闹天宫了。"邓晨笑着把邓嫣放在地上,转头却见邓紫慌张地往身后藏竹简。他佯装没看见,只从袖中取出个锦囊:"紫儿看看这个。"

锦囊里倒出十枚崭新的铜钱,邓紫的眼睛立刻亮了。她小手一拢,铜钱就像活物般在指间排成整齐的队列:"开元通宝,每枚重一钱二分,十枚该是"突然噤声——她发现父亲在铜钱上做了手脚,其中三枚边缘有细微的锉痕。

"好眼力。"邓晨揉揉她脑袋,"明日有几位老先生要来"

"又要考校算学么?"邓紫撅起嘴,这个动作让她终于像个普通孩子,"他们上次输给我,背地里说女子不该"

"所以这次我们玩个大的。"邓晨眨眨眼,"我准备了五十道难题,谁赢谁得《海岛算经》真迹。"

中秋那夜,邓庄后院支起了丈余高的望月台。邓嫣裹着刘元的披风,小脸被灯笼映得通红:"阿翁快看!月娘娘在对我笑呢!"

邓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桂华流转的月轮里,确实有片阴影酷似起舞的仙子。他忽然想起现代的天文知识,心头微酸:"嫣儿知道吗?月亮上其实"

"有广寒宫!有桂花树!"邓嫣抢着说,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近,"昨晚嫦娥托梦给我,说月宫里有会唱歌的玉兔。"她从怀里掏出个泥塑兔子,"您瞧,这是她送我的凭证!"

刘元正给邓紫系披风,闻言笑出声。八岁的邓紫却认真道:"《周髀算经》说月影九分,按日行黄道"说到一半被妹妹捂住嘴。

"紫姊姊最扫兴了!"邓嫣跺脚,"阿翁说过,算术是算术,童话是童话!"她忽然转身搂住邓晨脖子,"对不对呀?"

夜风送来前院的算盘声——几位不服输的老先生还在挑灯夜战。邓紫悄悄拽父亲衣袖:"那道"物不知数"题,其实有七种解法"

月光下,邓晨看着三个女儿:大女儿正用草茎教妹妹们编算筹,二女儿偷偷在沙盘上演算,小女儿则对着月亮比划筋斗云。刘元在旁抿嘴轻笑,发间银钗映着清辉,恍然真似月宫仙子。

如今这轮明月依旧,却再无人嚷着要尝嫦娥的桂花糕了。邓晨摩挲着茶杯,忽然听见小娥轻声道:"紫姑娘临走时,在算盘底下刻了字。"

库房最深的樟木箱里,那架算盘静静躺着。翻转过来,底板上有稚嫩的刻痕:"阿翁的题,我解出来了。"旁边密密麻麻刻满算式,最后一行特别深:"愿天下人都不挨饿。"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算珠上的包浆泛着温柔的光,像那个总在粮仓核算的小小身影。邓晨想起最后一次全家赏月时,邓嫣曾指着银河说:"咱们要永远在一起,像牛郎织女星那样。"

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茶烟散尽时,一滴水珠沿着杯壁缓缓滑落。邓晨盯着那道蜿蜒的水痕,恍惚间觉得那是刘元最后一次为他斟茶时,溅在案几上的那滴泪。

"家主"小娥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窗外的老梅树突然"咔"地被大雪断一根枯枝。邓晨猛地站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在竹席上漫开,像极了那年小长安聚的血色黄昏。

"那日清晨"邓晨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元娘给我系甲衣时,说要在我的护心镜里缝道平安符。"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那里本该有一块冰凉的铜镜,"我说不必,有她给的香囊就够了"

小娥突然捂住嘴。她想起主母失踪那天,自己在废墟里找到的正是那个被血浸透的香囊。此刻它就藏在妆匣最底层,里面的白芷与当归早已朽烂。

夜风卷着碎雪扑进窗棂。邓晨走到书案前,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些稚嫩的笔迹——邓姹抄的医方边角画着小兔子,邓紫的算草里藏着歪歪扭扭的小花,邓嫣的《急就章》上还沾着偷吃饴糖留下的指印。

"姹儿第一次诊脉"邓晨突然轻笑出声,"把王管事的痛风诊成了喜脉。"他的笑声渐渐变成哽咽,"那丫头硬是逼人喝了半个月的安胎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