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训示之意,沮渠牧犍如何不知?
但他不敢作声,便在未晏楼中,枯坐良久,只一味练字。
蒋恕、蒋立则立在一旁,一个研墨,一个奉茶。
吕柔察言观色,未曾近前,默然无声地来到拓跋月跟前侍奉。
夕阳垂暮,余晖洒落,不觉间,沮渠上元已跪地多时。
阿碧悄悄探视一番,旋即匆匆返回,神色焦急,低语道:“小郡主饿得发颤,像是挨不住了。”
这妮子仍不认错,拓跋月心中自然有气,但听得阿碧这番话,心中终是不忍,遂道:“今日到底为止罢。”
阿碧一愣,脱口而出:“那明日……”
言未尽,已觉失言。
此话听得拓跋月一哂。
论听话的本领,阿碧与达奚澄相去甚远。
但听,达奚澄轻叹一声,接过话茬:“明日不再罚郡主了,毕竟……”
她目光流转,注意到一旁静默的吕柔,遂换了句话:“毕竟母女情重,小惩大诫便可。”
其实,达奚澄想说的是:毕竟,让小郡主罚跪的目的,是震慑她阿父。
不过,达奚澄并不认为,沮渠牧犍蠢蠢欲动的心思,能被此事压下去——倘若他真有反心。
他也最好有反心,如此一来,公主或许还能摆脱这桩令她痛苦的婚姻。
当然,达奚澄这曲折的心思,不能向公主提及半分。有时,达奚澄也很纳闷,明明公主行事果决,毫不拖泥带水,但却对沮渠牧犍包容甚多,难道,真是因为担心女儿失去阿父么?
胡思乱想了一夜,达奚澄始终心绪不宁。
翌日一早,达奚澄登车出府,绕到一处无名的茶寮,秘密会见了两个人。
三人合计了一番,又先后离开了茶寮。
五日后的清晨,皇帝拓跋焘方才视朝结束,便听得宗爱呈报,言及永明郡主赫连映雪正于永安后殿候见,神色焦急,似有十万火急之事需面陈圣听。
因赫连映雪深明大义,因此不仅未被其父连累,反而获赐“永明”封号。
回到永安后殿,拓跋焘一眼便瞥见,赫连映雪与郡马李云洲并肩而立,二人神色都极是凝重。
赫连映雪面带惭色,轻绞着手中丝帕,仿佛要借此驱散心中的不安。
见拓跋焘进来,她行礼如仪,颤声道:“至尊,永明有要事禀奏。”
拓跋焘眼神锐利,扫视了二人一眼,大马金刀地坐下,沉声道:“说罢,何事如此紧急?”
赫连映雪深吸一口气,将几日前的见闻娓娓道来。
那日,她与李云洲在天香楼小酌,依然选在二楼雅间。
凭窗而望,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楼下经过。
那男子头发、胡须都很茂盛,好似一头雄狮,令人过目难忘。
她猛然想起,这男子正是当年与医女阿元举止亲密之人。
赫连映雪心中警铃大作,忙示意李云洲悄然跟去。
转目间,那男子进了一间雅间,门扉轻合。内里似乎有一男子。
李云洲、赫连映雪紧贴墙壁,但仍辨不清低沉模糊的交谈声,只听得“粮仓”“放火”四字。
但那男子的音声,却被赫连映雪辨了出来。
“永明担心自己听错了,事后又问郡马,可曾听出那人是谁。”赫连映雪偷觑着拓跋焘的脸色,“彼时,方知自己耳力无误。”
“到底是何人?”
拓跋焘眉宇紧锁,心沉了下去。
能让赫连映雪不敢启齿,此人来历不小。
但见,赫连映雪深吸口气,道:“是……河西王。”
河西王,沮渠牧犍……
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拓跋焘脸上阴云密布,心中怒意翻涌。
见他不禁攥起了拳头,赫连映雪心中一凛,连忙跪伏在地,将她多年前见到河西王与阿元私会之事,说与拓跋焘听。
彼时,她并未在意,也没认出那男子是河西王沮渠牧犍。
拓跋焘不语,拳头却攥得更紧。
当年,阿元对拓跋焘最疼爱的妹妹拓拔芸下毒。因阿元已死,所有人都不知因由。而如今证据确凿,沮渠牧犍曾与阿元私会。
莫非,沮渠牧犍授意阿元毒害拓拔芸?
这是何道理?
拓跋焘虽不喜沮渠牧犍,但闻听此言,心中仍惊疑不定,不由轻轻摆首,眉头拧作一团。
见状,李云洲忙俯身向前,道:“臣有一言,关乎社稷安危,不知当讲与否。”
拓跋焘的目光落在李云洲的肩头,片刻沉默后,终是颔首:“但说无妨,此时此地,无不可言之事。”
李云洲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当年,本应远赴河西,嫁与河西王的大魏公主,是安乐公主。然而,达奚月代嫁,封为武威公主。”
言及此,李云洲见皇帝面色铁青,眼中闪过一丝怒火。
“臣斗胆妄言,或许正因此事,河西王心中生恨,对安乐公主怀有不轨之心……”
“放肆!荒谬!”拓跋焘怒不可遏,连声冷笑,“他要大魏公主,朕便要给他?岂有此理!”
李云洲斟酌着言辞:“再者说,安乐公主乃陛下最为珍视的妹妹,自幼与您相伴相依。试想,若她果真遭逢不测,至尊心中又如何能不痛彻心扉?河西王……臣斗胆揣测,河西王恐怕已生反意。”
河西王沮渠牧犍,毕竟曾是一国之君,而今心怀反意,倒也不足为奇——拓跋焘也一直提防于他——然而,他以区区孤掌之力,竟胆敢于拓跋宗室之中兴风作浪,此举实非智者所为。
“李卿之揣测,未免大胆了些,”拓跋焘沉吟片刻,强自按捺心绪,使自己归于冷静,“此间诸多细节,颇为蹊跷。诚然,阿芸之殇,令朕心痛难当,然于我大魏之国祚,并无一丝妨害。那人何苦铤而走险,行此不明智之举?”
李云洲欲言又止,微微垂首。
他知道,拓跋焘还有话要说。
果然,拓跋焘略作停顿,又道:“朕若是河西王,定要多加筹谋,一击即中,至少,也要毒害朕的左膀右……”
一个“臂”字尚未吐出,拓跋焘心中忽然咯噔一声。
这些年,他的左膀右臂真折了不少。
拓跋健、杜超。
他们意外身死,虽已有定论,但接二连三过世,未免太过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