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咬舌 作品

第二百四十九章 中丞

杀死仙君的理想不是他加入命犬的阶梯,加入命犬是他杀死仙君的手段。

来到大唐的中心,习剑、追逐仙权、了解这个世界,全都是为这个目标所做的准备,

自从那个雨夜中茫然醒来,此后发生了太多烙印在心里的事情,但至今没有一个敌人、没有任何一幕比那日他奔跑在奉怀小城中,天上倾落幽蓝的雨来得令人恐惧。

人世的一切是那样脆弱而无意义,祂轻易将一切化为掌中之物。

每回裴液从这场梦里醒来就心想……怎么能令这样的东西存在于世界上呢。有祂在,人世不是永远不得安宁吗?

李缄没有说话,他瞧了少年许久,才轻声道:“可敬的愿望——请吧。”

他语气没什么波动,似乎对这个理想也没有任何话说,只一抬手,示意少年可以离开了。

裴液是希望这位老人能提供一些言语的,但他既然没说,无非也就出于两种原因——要么他也对这个名字全无了解,无话可说;要么他认为少年的认知离某个真实的世界差得还太过遥远,言说没有意义。

无论哪种,都难以向下问询,于是裴液离开这方天圆地方的空间。

一路下行,从入口出来,邢栀已经去公干了。不过她此前已和自己说清了这座衙门的布局,裴液照着记忆登上了那座看起来最繁忙的西楼,脚下的木阶色深而光滑,踩起来还会吱吱呀呀,全是时间的腌制。

裴液一口气登上了十一楼。

喧嚷的声音都落后在邢栀所说的那条老廊道,一直往深处延伸,侧壁上还半开着一扇窗户,高空的风正呜呜地往里钻。

廊道尽头确实只有一个房间。

裴液低头检视着手中案卷,一边朝那房间走去,行经廊道窗户时那高风险些吹得他口鼻一窒,他顿了下步子,嘎哒一声合上了它。

然后上前叩门,里面传来一声“进”。

裴液推开门,室内也没有生炉火,简直比外面还冷些,他反手合上门,躬身行礼:“见过中丞大人,在下雁检裴液。”

很开阔的房间,摆满了书壁与案卷,正对门是一张长而大的案桌,案后的老人正眉头微挑地瞧着他,其人生就一副很犀利干练的样子,好像头颔上的斑白须发永远不会影响他思维的精准敏捷,此时眼眶里箍着的那双眼珠望来,裴液不禁下意识挺了挺腰背。

“确实有礼貌些。”老人讲了句有些莫名的话,“不枉我千里迢迢把你调来神京——初见好,我是现任中丞张思彻,他是长史付在廷,是来归案吗?”

“裴雁检好。”旁边沉稳的男人起身,端正一礼。

他一讲话裴液却怔住了,拧头看去——这个声音他听过的,就算已过去四五个月还是足以辨认出来,在他刚刚入京,从南衙重狱里醒来时,那位代表仙人台前来的男人,就是这个声音。

付在廷也没有遮掩的意思,朝少年一笑,轻叹道:“裴少侠比传闻中更加敏锐,若做少侠的敌人,恐怕有无所遁形之感。”

裴液连忙抱拳:“多谢长史当时搭救。”

他直起身道:“我刚从李台主处过来,有三件事情要中丞过手。”

“拿来吧。”

裴液走上前:“其一,是李台主给了我块‘丙一’牌,要在中丞处立档。”

张思彻倒也并不很惊讶,只抬头多瞧了瞧他,接过牌子:“现下你是最年轻的了。”

“其二呢?”

“其二,是先前所领的明月之刺一案,现已结案,要在中丞这里归档。”裴液将旧案卷与新的结案笺一同搁在案上。

这次张思彻倒是着实久看了一段时间,一页页细细翻过,然后递与了身旁付在廷:“先做梳理吧——此案中诸多细处,一会儿还请裴鹤检与在廷仔细聊过。”

“是,中丞。”

“其三呢?”

“其三,是这张纸笺。”裴液把从李缄处取来的手令交在案上,“台主说,【明月之刺】一案既然落成,那么以此为基,就可以新立一个案子了。【朱镜殿刺长公主案】,说要把‘蜃城’掀起来。”

张思彻取来,笑了笑:“我们等的就是这个——好,这案子我即刻立成。还有别的事情吗?”

“有,这案子我已接了,来中丞处做些了解,问些安排。”

“……你刚刚高升,这样闲不下来吗?”

“闲不下来。”

张思彻没有说话,向后倚在靠背上,沉思地看着他。裴液立在案前一动不动,接受着这双利眸的打量,半晌,张思彻轻轻一叩案桌:“有了,刚好,你去做件最擅长的事情吧。”

“什么?”

“刺杀。”

风呜呜地撞在窗叶上,张思彻说寒冷会使人头脑清醒,因此这么些年来从未生过炉子。

廊道的门锁了,禁止了第四个人的进入,裴液坐在案前,翻看着张思彻递来的几份卷宗,脑海里渐渐勾勒起京北的形貌。

“从大约三十三年前开始,一些异事的痕迹开始隐现在神京附近八百里的水系之中,不少水宗船帮陆续受到影响,那时国乱事繁,只有很少一部分以传说流传下来,难以追溯;

“从大约二十五六年前开始,这个隐在背后的阴影渐渐成型了,八水及周边水系基本纳入掌控,后来震荡神京的明月之刺一案,足可证实他们当时的成熟。在那之后它的形貌渐渐露出来,不再如之前那样彻底遮掩自己的威名,凡长安水系之中有头有面的水上帮派,都知晓‘宁可刎颈死,勿违青风使’一语,并且讳莫如深。不过还是没人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又有多少人,总是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行踪诡秘是留给所有人的印象。”

“从大约八九年前开始,他们开始走私鲛人。这案子也是你办的,你应当清楚。据城外鹤检回报的推断,他们有办法掌控这些鲛人,应当是为了在蜃境中有所动作。”张思彻看着桌案对面翻页的少年,“但整个城外的蜃境,于我们而言依然是一个庞大的黑匣子,他们用了三十年来摸索它,但我们对里面近乎一无所知。”

裴液这时顿了下:“他们掌控鲛人的法子,我觉得和仙权【鹑首】有关。”

张思彻手指顿了一下:“什么?”

“我觉得,他们有一些掌控心神的能力,在皇宫的蜃境里我遇到那些鲛人当时就令我产生一种感觉……就像在少陇里遇到戏鬼一样。”

张思彻先是讶异,但片刻后神情又缓下来,自语道:“那倒也合理,与台主所言一样了。”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可以记在脑子里,不过不必太在意,神京是不会有欢死楼的。”

他说得很笃定,很理所当然,言罢把话题拉回来:“但从十天前开始,我们注意到整个八百里水系都动了起来。”

“什么叫都动了起来?”

“凡长安周围水域,黄河、八水、六座大湖,无数支流深潭,林林总总一十八总坞、七十六大小帮派,全都被调遣聚集,千里走江的大船,穿苇越河的小舟,都在水系之间来来去去。”

“做什么?”

“打鱼。”

“打……鱼?”

“打鱼。据所有的线人回报,那就是近十天他们主要做的事,成千上万斤的水货,小船运给大船,冒着雨也在停不下来,但那些帮派人的言语中又确实有一句共同认可的话,据说是跟祭祠拜庙一样。”

“什么话?”

“说是千百年一次的湖海盛举,共迎‘水君’登位。”

“……”

“常在水上讨生活的人,总要更依托天意些。要我来说,这当然是蜃境在背后推动的事情,至于他们的目的为何,尚且不知。”张思彻道,“但他们情绪上有些急切,大约两点缘由,一是他们大概不易承受朱镜殿之刺的失败,二是这几个月来我们的巡检一直在逼迫他们,你既然接了此案,那就也从此处切入吧。”

“您刚刚说,刺杀?”

“是的。”

“杀谁?”

“不清楚。”

“不清楚?”

“从这间屋子出去后,你有三个时辰的时间进行整备,我们会变换你的容貌,邢紫绶会给你配备一些需要的东西。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会递送消息,令那边应当知晓你的人知晓,以做配合。”张思彻道,“然后今夜你可以休息一晚,明早寅时,你按照我们的准备离京,向北三百里后,会有一艘小船在那里等你。”

“那艘小船上会有五到七个人,你们互相都不认识,因为你们都是被青芦帮调去帮忙的壮丁。这是件挺平常的事,水帮寄居当地,和村落都彼此相熟,渔事不忙时,你们常常接些水帮差事贴补家用。”

裴液轻轻点头。

“按江湖规矩,青芦帮算是雁坞下属,雁坞底下共五支不大不小的水帮,掌一艘四十丈的大舰。明天,是他们准备阶段的最后一天,第二天,也就是后日,这些水帮船坞将真正开始行动。你可以如是理解:前面这些天他们在杀猪宰羊,预备贡品,到了后日,祭祀就开始了。”

裴液再次点头。

“开始后的两天之内,你要登上这艘大舰——这是件比较容易的事——然后你会见到雁坞坞主,记住他。再之后,在第二天的夜里,你会见到一个雁坞坞主对之诚惶诚恐的人。”张思彻道,“那就是你的目标,杀了他。”

“……我对他一无所知?”

“极少、极有限的信息。”

“他是什么境界?”

“很小的概率是谒阙。”

“我如何保证成功?每一环都可能发生意外。”

“早已在其中的人会配合你的,你不必知道他们的样貌身份,甚至不需要感知到他们的帮助。”

“我做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做完之后呢?”

“因为他们需要一个足够强的出剑的人,并且为你铺好了路。”张思彻道,“等你进去之后,你对事态的了解会比我更新更真实,每一位羽检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说的话无意义。”

“……好。”

张思彻又瞧了瞧他,点头:“那么很好,仙人台新晋的锋不可当的宝剑,第一刺就由我递出了。”

裴液笑了笑。

“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了。”

“好。”

屋中安静,过了一会儿,张思彻忽然道:“我倒有个疑问。”

“嗯?”

“我前些月见许馆主,闲聊了两句,听她说,祝高阳在外面常常冒充我的名讳。”老人转过头看着少年,“她说这信源来于你,是么?”

裴液沉默一下,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千真万确。”

“好,不错。”

张思彻表情没什么变化。

“那,那个,还请中丞为我保密。”

“这是自然,保护证人,是仙人台应做的事。”

裴液敬佩地一抱拳。

大约一刻之后,旁边付在廷理好了手中案卷,请了裴液过去详细问询,这案子里有无数细节,细节中又有无数处可供质疑,鹤检的结案笺可以凭习惯和喜好写,扎扎实实的案件报告却总是厚厚一沓,须得文书仔细整理。

而能接触这个级别案卷的,也就只有中丞与长史二人了。

付在廷一句句问,裴液一句句答,不时长长描述一段细节。对待这样的案子,往往需要往后许多次的整理与补充,只一次描述显然是不够的。

不过也足以让它初步完成归档了,大约一个时辰后,付在廷终于搁下了笔,压上自己的印。封好后又交予张思彻,分别压了“照世仙人台”与“仙人台中丞张思彻”两枚印信。

【明月宫刺皇后案之卷】终于合上,裴液也把自己的结案笺留在了里面。

他最后瞧了一眼,这份案卷的卷头是【锁鳞四年三月初九·明月宫寝殿·鹤字甲一越沐舟】,卷尾的落款是【锁鳞二十八年二月廿六·朱镜殿·雁字乙上裴液】,一枚新鲜的结案印压在了上面。